段思成怀疑自己在做梦。
在他眼前，一副诡异而瑰丽的景象徐徐展开。十几里外，碧波浩荡的海面上，出现一个明显的断层。
那是一个巨大的鸿沟。仿佛有一个潜伏在海面下的巨人，张开了硕大无朋的嘴巴。
这不是漩涡。若要比拟，倒像是瀑布。一条横贯整个海面，无边无际的巨大瀑布！仿佛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海水至此抵达了终点。
它横亘在海面上，将大海折断。段思成极目远望，根本看不到沟壑的尽头。也许，它根本没有尽头。
阳光泻落，刺在皮肤上微微发痒。段思成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来自骨髓的寒冷。旁边的骨头呆呆的挂在那里，就像没有了气息一样。
之前骨头的那声尖叫，把所有海盗都引了出来。距离越来越近，不用呆在桅杆上，就能看到那恐怖的景象。海盗们都目瞪口呆，仿佛变成了一组雕像。
段思成从桅杆上滑下去。他有些诧异，自己居然还有力气走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老瞎身旁，却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这、这就是你说的——”段思成深深吸了口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它到底什么？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
“……天渊。”
老瞎的表情有些茫然，似乎陷入了一场旧日的回忆，他缓缓地说：“这是一个溯冰海域的传说……天渊的传说……”
“我根本就没听说过什么天渊！”段思成吼起来。
“有些传说，只会在海盗中口口相传。相传天渊就像幽灵，它突然会出现在任何地方，吞噬一切，然后悄悄的消失。见过它的人大都死了，只剩下一些吓破胆的幸运儿。然而，他们也丢失了最重要东西——勇气。那些幸运的家伙，再也没有胆量踏上大海。”
“你就是那个幸运儿对不对？”段思成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他，“你见过它，你全都知道！但你居然还敢来找它！你简直是个疯子！”
老瞎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学学那些人？”段思成摇晃着老瞎，怒火几乎要点燃他。“一辈子不再下海！你就应该这样！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遇到这些！”
“是你自己要出海。”老瞎把段思成的手掰开，淡淡地说：“你一直想这么干，从很小时候就是了。”
段思成怔怔地发愣。
确实是这样。段思成主动联系的老瞎，或许是处于补偿，又或者他真的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海狗。
但段思成始终觉得，没那么简单。
“你肯定不是来送死的。”段思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你当年就逃过一次！”
“办法？”
“对，办法！”段思成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期待。不光是他，身后那些海盗都围拢过来，目不转睛的盯着老瞎。
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在老瞎身上。
老瞎看了看段思成，又环视所有海盗。突然，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可抑制的笑声爆发出来。
——所有海盗目瞪口呆。
“你疯了？”段思成愕然。
“是你们疯了！”老瞎弯着身子，狂笑不止。“我的天！哈哈哈——天渊？这个故事你们真的信了？哈哈哈——咳咳……”
段思成张大嘴巴。不用看，他知道所有海盗的下巴都掉了一地。老瞎在说笑话？这他娘的本身就是个笑话！
甲板上陷入诡异的寂静，唯有老瞎的笑声回荡。过了一会儿，老瞎慢慢止住笑。他抬起头，看着海面上那恐怖的裂痕。
“根本没什么天渊。”他淡淡地说：“都放心，我有办法。”
他向甲板中央走去。所有人都看着他。经过黑山的时候，老瞎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去操帆。”
黑山哦了一声。
在老瞎的指挥下，偃旗息鼓的风帆重新鼓荡。远方号发出咯咯的声音，一个劲的向前窜。段思成此时才回过神来，面色一变，朝舵轮室奔去！
“做什么？”老瞎一把拉住他。
“放手！”段思成挣扎不开，气急败坏地嚷起来：“看看远方号前进的方向！我们得赶紧转向了！”
“就是这个方向！”
“你真的疯了！”段思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是自寻死路！”
“这是唯一的生路！”老瞎眼底的疯狂肆意滋生，脸上的笑容令人害怕，“当年就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段思成。段思成踉跄着到了船头，吞噬大海的深渊越来越近，恐惧像警报一般在每根神经鸣响。段思成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站稳。
“相信吗？”老瞎用长刀指着深渊，“那里有的是财富。多到你数不清。海盗王的，我们的。太多太多，你根本想象不到。那里的黄金能闪瞎你的眼睛，宝石能够让你在里面洗澡，白银可以筑成一座宫殿！小子，你相信吗？”
一个尖锐的声音叫起来：“相信！我相信！”
不知什么时候，骨头跑到了两人身边。他刚刚还在桅杆上装死，但听到财富，就像看到了骨头的狗一样窜下来。段思成看到这小子两眼通红，估计只要老瞎一声令下，让他跳海也毫不犹豫。
“我现在可不关心这个。”段思成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当年是怎么越过去的，但你确定，这次还能成功吗？”
“不，你想错了。我们不需要做任何事。”老瞎说，“你只需要勇气，这才是大海上最珍贵的东西。它没你想想的可怕，我们只需要向前冲，就像当年你爷爷带着我们做得那样。”
“难道我们会飞？”段思成愕然。
“飞？”老瞎放声大笑，“根本不需要！”
风帆鼓荡，远方号仿佛一柄锋利的匕首劈开海面。它在不断加速，加速，似乎要将这个世界的束缚甩开。深渊就在眼前，段思成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无穷的海水陡然折下去，形成一个九十度的夹角。它就像一堵高墙，笔直平滑，深不见底。
远方号，正从墙头冲出！
“啊——啊啊啊——”段思成不可抑制的尖叫起来！
飞云号落了帆。
庞大的船体失去了动力，缓缓随着洋流移动。远方，吞天巨口已经张开。船体在向它移动，很慢，很慢，却无比坚定。
这是可怕的天灾。与之相比，再强大舰队也无比渺小。
几乎所有人都上了甲板，哪怕以飞云号的治军严明，也无法避免一时的慌乱。但甲板上依旧很安静，震撼的场景令众人失声。
天青珞呆呆地看着那道深渊。她微微张着嘴，能看到粉红色的舌头趴在雪白的牙齿上。这似乎有些不雅，但天青珞完全注意不到这些。
除非天崩地裂，否则飞云号永远不会沉没——这句话言犹在耳，眼前立刻冒出一个“天崩地裂”来。
再回想更早之前，她慷慨激昂的一番演讲，说什么“海盗倾袭大军压境，我也绝不会退缩”，顿时就蹦出一波海盗……
“我是不是有乌鸦嘴的潜质？”良久，天青珞蹦出这么一句话。
“你居然还有心思说笑话。”连牧桓说。
“——我是认真的好吗！”
“与其琢磨这个，不如多想想眼下怎么办。”
“你这简直是废话！”天青珞怒气冲冲瞪了连牧桓一眼，深深吸了口气。我必须镇定，必须想出办法。她告诉自己。她目光扫视，在人群中发现了莫隐，这个老战士看上去依旧沉稳。
“莫头领。”天青珞说，“这地方你熟，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莫隐摇摇头：“属下不清楚。”
这回答并不意外。天青珞叹了口气：“如今这境况……你可有什么建议么？”
“还是掉头为好。”莫隐说，“飞云号能借四面风，逆风也可航行。如果再启动秘术阵，定然能脱离险境……”
这不是莫隐的心里话，但他必须这么说。而且他知道，自己的无论怎样回答，都无法改变现在的局面。
“我看不行。”连牧桓晃了晃手中的星轨，里面的光芒依旧杂乱无章，令人心烦意乱。他指了指星轨：“这地方走不出去。”
莫隐道：“也许此地特殊，能遮蔽星力，致使星轨失效。只要出了这个范畴，自然能恢复正常。”
“只是‘也许’。”连牧桓摇摇头：“可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里除了那条海盗船，就只有飞云号了。”
天青珞在一旁顿时醒悟。对呀，天青柏的清风号呢？其他船呢？算算时间，他们也该赶到了。
“你的意思是……”莫隐沉吟。
“他们没有进入雾中，就到不了这个地方。”连牧桓说：“反过来一样，我们出不去的。飞云号的补给快用光了，没时间浪费。”
天青珞吸了一口凉气：“照你这么说，咱们现在是死路一条？”
连牧桓没回答，他就站在天青珞身边，扶着船舷看海。两人并肩而立，徐徐海风中，两人衣袍上的丝带纠缠在一起。
天青珞没注意这些，只是催促：“喂！说话呀！”
两条丝带在海风中缠绵。连牧桓低头看着它们，迟疑了一下，伸手慢慢拂开，然后说道：“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你信我？”天青珞愕然。
“对。”
天青珞大为吃惊。有那么一刻，她以为遇到了假的连牧桓。她盯着连牧桓的脸，似乎要看出破绽来。
“你在想什么？”连牧桓问。
“你呢？”她反问。
“我在想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挺有道理，每个人都应该选择自己的活法儿，而不是接受别人的安排。”
天青珞瞪着他，终于相信这是货真价实的连牧桓。她无奈道：“都这时候了，你又开始讽刺我？”
“没有。”连牧桓平静地说：“既然你已经选择过了，我一定会支持你。”
“我选择过了？”天青珞更加疑惑。她下意识向远方看，惊讶的发现，那艘海盗船鼓足了风帆，直直向那道深渊冲去！
他们要干什么？寻死？还是……
天青珞突然灵光一闪！她想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有危险，他们不怕么？天青珞不由睁大眼睛。
“你……让我学他们？”
连牧桓没说话。
天青珞瞅着他，恨不得照这张写满别扭的脸上来一拳。她扭过头去，死死盯着远方那艘即将进入深渊的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