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雾了？
段思成全然不知自己被天青珞评价为“对这片海域颇为熟悉”，犹自看着雾气发愣。
雾气很浓，光线被一片片浅灰色吞噬，数丈之外便什么都看不到。紧缀其后的飞云号没了踪迹，但反让段思成平添几分危机感。
与连牧桓相同，他一样看出这雾气不对劲。无论是风向还是湿度，都没有起雾的条件。但这雾偏偏来了，毫无征兆。
段思成想起一个传说。有一种叫做蜃的怪物，能从口中吐出雾气来。若有过往船只，就会在雾气中迷航，然后径直开到蜃的巨口之中。
蜃很大，能一口吞掉一条船。
这种荒诞不经的传说，段思成从来不信。但他在海上呆了十年，也没见过如今的天象——或许该问问老瞎？
他走到舵轮室外，却顿住了足。舱门没关，段思成看到了老瞎——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老瞎。
舵轮室曾经被一支弩箭射穿过，留下一个圆孔。一丝丝的雾气渗入，萦绕在狭小的舱室内。
老瞎就站在圆孔后面，不错眼珠地向外看。因为角度，段思成看不到他的正脸。但能看到，老瞎的身躯在颤抖，侧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无人操控的舵轮在他身后轻轻晃动，长刀搭在舵轮下的木座上。
“老瞎！”
段思成大叫一声，以为老瞎害了病。但对方充耳不闻，身体抖得愈加厉害。段思成一步窜进去，拉住老瞎的胳膊。
老瞎回过身。
——段思成呆住了。
老瞎的独目闪着精光。段思成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会有这样亮，仿佛两只眼眸的光彩都重叠到了一只上，眼底的黑色都在燃烧。他的眼睑微微跳动，嘴角有些扭曲，组合成令人心悸的疯狂。
“你……你……”段思成刚要说话，老瞎忽地一把抄起长刀，大踏步走过来。段思成吓了一跳，几乎掉头就跑。老瞎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径直从身边走过。段思成呆了呆，连忙追出去。
雾气更加浓重，甲板仿佛一条探入云中的长桥。有那么一刻，段思成以为自己在天空中行走。老瞎的影子越来越淡，成了被水晕开的残墨。段思成加快了脚步。
段思成再次看到了老瞎。他站在船头，直勾勾盯着前方。但前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看不见。
“你遇到过吗？”段思成走过去，“你在海上呆了几十年，见没见过这样的天气？”
老瞎不说话。
“告诉我！”段思成大吼起来。
“别担心这雾。”老瞎很久才回过头。他平静了很多，眼底的火焰燃烧进更深的地方。“会散的，很快就会。”
“你知道，对不对？”段思成说，“你知道会碰到这些！”
“我不知道。但我一直在等它。”
“这到底是什么？”
“看前面。”老瞎没回答，示意段思成朝前看，“看着吧，别眨眼，你很快就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但前方只有雾。段思成盯着看了半天，有些眼花。他揉了揉眼，再看时，不禁呆住了。
雾散了。
不，不是消散。而是完完全全的消失。海空辽阔，天和水都蓝得透明，仿佛那些雾气只是幻觉，从来就没出现过一样。
“我还是没明白。”段思成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他瞧着老瞎，“什么也没有，我还是什么都——”
“头儿！”骨头尖锐的声音响起来，像一只正在被宰杀的鸡，“天哪！你快来看看，来看看吧——”
“闭嘴！”
段思成很生气的回头，却没看到骨头的影子。抬起头，发现骨头正趴在高高的桅杆上，疯狂的招手。
“看到了什么？”段思成没好气的问：“是不是那条船追上来了？我知道了！我就没指望从你嘴里听到好消息！”
“不是船！是——是——”骨头颤抖着指向前方。
段思成站得不够高，没办法看到更远的地方。但骨头已经吓瘫了，像一团挂在桅杆上的腊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废物！”段思成恨恨地骂了一句，朝桅杆上爬去。他灵活地抓住一根根缆绳，很快攀到了最高的横桅上。骨头就在身边，段思成用很大毅力才忍住没把他一脚踹下去。他的目光终于掠过前方的海面……
“我的天——”
段思成呆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前方出现的景象，嘴唇微微蠕动，却说不出别的话。他只能怔怔的重复——
“我的天……”
飞云号在雾气中行进。
越在雾气中深入，天青珞就越感到有些心慌。这片雾气仿佛无穷无尽，仿佛一张勾连了天与海的灰色巨网。网眼慢慢缩紧，锁住了天光。到了最后，天青珞甚至连海面都看不到，整条船仿佛在云中漂浮。
天青珞一直没有动。她仿佛钉在了船头。雾气中传来脚步声，天青珞回头，看到连牧桓的身影若隐若现。
“你应该看看这个。”连牧桓手中提着一件东西。那是一个六角形的金属框，通体银白，中央有一块半透明的薄片，偶尔会有一些不规则的光芒掠过。
“星轨？”天青珞一愣。这是一种根据星脉力量测算位置的仪器，航海必备。
“看看吧！”
天青珞接过星轨，对着天空举起。一束束光芒开始在星轨里闪耀，却杂乱无章，就像夜雨中的闪电。
不知过了多久，天青珞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里不是溯冰海域。”她怔怔地说。从星轨的反应看，这里不单不是溯冰海域，甚至任何地方都算不上。
这世界上，有什么地方能让星轨一片混沌？对于在茫茫大海上航行的舰队来说，还有什么比迷航更加可怕？
“哪儿都不是。”连牧桓皱着眉，“我们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至少星轨是这样告诉我。”
“另外一个世界？”天青珞眼睛突然亮起来，“啊哈！你想到什么没有？”
“什么？”
“宝藏啊！”天青珞兴奋地说：“如果你有数不清的宝藏，你会把它藏在哪儿？这里！一定是这里！还有什么比另外一个世界更安全的？哈，我们要发财了！”
连牧桓愕然：“你认真的？”
“当然！”
天青珞肯定的点点头，然后发现连牧桓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毛骨悚然。就在她忍不住想询问的时候，连牧桓开口了。
“我现在很支持你把那条船追回来。”
“啊？”天青珞愣住了，“为什么？”
“你和那个海盗头子应该挺投缘。最好能斩鸡头烧黄纸、义结金兰什么的。”
“为什么啊！”
“当初那家伙看到咱们舰队的时候，脑子里想得肯定和你一样。要不然，他怎么会兴致勃勃的冲上来呢？”
“连——牧——桓！”天青珞大怒：“你真的是在嘲讽我了！”
“我真心这么想的。”连牧桓一脸诚恳。
“得了吧！”天青珞哼了一声，“你不就想说，我和那个海盗头子一样，都是看不清形势的傻瓜么！”
“那你觉得形式如何？”连牧桓反问。
“形式很好，一片大好！”天青珞梗着脖子反驳：“我们跟着那些海盗，找到了海盗王的藏宝地！我们要发财了，大发特发！”
连牧桓揉了揉脑门。他听到天青珞继续在振振有词。
“对，这片雾气可能是有些危险，但世界上有什么万全的事吗？真要倒霉，在家里呆着都可能被陨石砸死！最坏的结果，是我们撞上暗礁。但飞云号不怕！它是最棒的船，除非天崩地裂，否则永远不会沉没！”
天青珞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她几乎把自己说服了。之前的一些不安，也在这番话里被一扫而空。但连牧桓却无动于衷，只是怔怔地看着远方。
“喂！你有没有在听？你到底——”天青珞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愕然发现——雾散了。
不知什么时候，几乎笼罩着整个世界的大雾消失无踪。天空重新变得湛蓝，海面辽阔无边。
“你看呀连牧桓！雾散了！”天青珞高兴起来，“我就说——”连牧桓根本没有看她，而是直勾勾盯着远方。
无可言喻的震惊浮现在连牧桓的脸上。那是天青珞从没见过的神情。天青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天哪——”天青珞呆住了。她喃喃地重复：“我的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