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隐拥有一间独立的舱室。
舱室很宽阔，装潢设计遵循了羽族的传统，华丽中带着别致，丝毫不显得庸俗。雕刻着云纹的舷窗打开了半扇，可以看到湛蓝的海面。
莫隐想着以前的事。三十年前，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逃难者，而今天已经成了天氏商会十分倚重的实权人物。
该满足了。有时候，他会这样对自己说。难道不是吗？又有几个人族，能在羽族体系中上升到这样的位置？
如果不是那个奇妙的发现……
有那么一瞬间，莫隐甚至后悔自己知道的太多。如果没有那个发现，他或许能心安理得的在天氏商会干下去，享受自己通过奋斗得来的一切。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种生活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
他用这个理由安慰过自己，强迫自己把这件事忘掉。莫隐睡上了三天好觉，但第四天，他从梦中惊醒，某种情绪像毒蛇从心房中孵化出来。
为什么要满足？
凭他的能力，仅仅只能当一个羽族商会里的护卫头领吗？放眼整个九州，不过蝼蚁一样的小人物，随便一根手指就能碾得粉碎。
或许不会有人来碾他，但谁会甘心一辈子当个蝼蚁呢？我明明可以……莫隐按着怦怦直跳的心脏，想了很多很多。
于是，莫隐开始了自己的谋划。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期发展，顺利的出奇。但他没有想到，那条船却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出现在面前。
三十年了。
他没能想到，那条船依旧存在。有那么一刻，他开始怀疑刘老三说得对，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那条船在提醒自己，那些过去并不曾过去，它依旧存在，依旧会在某些时刻，成为黑暗中刺来的匕首。
那条船——莫隐刻意回避远方号这个名字——会暴露很多秘密。甚至会搞乱一切，让自己的谋划都化为泡影。
莫隐感受到了失败的威胁。但他并不甘心。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匕首，那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匕首夺下来，掰断，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投入大海。让这个秘密永远在黑漆漆的海底沉睡。
莫隐一面想着这些，一面摩挲着纯白色雕花木椅的扶手。每当思考的时候，他习惯这样。出海数月，扶手已经变得光滑圆润。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门被推开。李都管急匆匆走进来。莫隐脸色平静，却下意识攥紧了扶手。他盯着对方，等待着。
李都管却迟迟没有开口。良久，莫隐沉声问：“怎么？”
“头领……”李都管迟疑良久，半跪下来，“属下无能。那人……逃了。”
“你说什么？”莫隐唰的站起来，盯着李都管，“你再说一遍！”
李都管不敢与他对视，低着头说：“本来……本来一切都是好的。我们设计闷死了那小子，可谁知……谁知往海里一扔，他又活了！”
说到这里，李都管喘了口气，脑袋突然灵活起来，忙补充道：“请大人放心！便是那小子没死，也早被舰队抛得远远的。前后数百里都没个陆地，他早晚是个死！”
莫隐的注意力被一个词汇偏移了，皱起眉头：“那小子？”
“对啊。”李都管怔了怔，“那群海盗的头儿，不是个年轻人吗？”
“年轻人？”莫隐也愣住了，问道：“你没见到一个独眼龙？”
“见到了。”李都管迟疑道：“但……但他不是海盗头子。”
莫隐没说话。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他想当然的认为，老瞎一定是这条船的船长——这本该是一定的！
他本该对李都管说得再明白些。但他做不到，这条船的掌控者是天青珞，还有那个连牧桓。莫隐没有太多操作空间，只来得及向李都管暗示一些东西。
可惜的是，这个暗示出了差错。误中副车，死的不是老瞎，而是——不，甚至那个不知名的船长都没死！
莫隐再次看向李都管，脸色十分糟糕。他一直觉得对方办事挺可靠，也是很早就投靠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当初莫隐拉着人族一脉的大旗，很是笼络了一些人，李都管是他很看好的一个。
没想到啊！
莫隐深深吸了口气，胸口憋闷的要死。李都管低着头，汗珠从额头上淌下来。他可是知道的，莫隐的脾气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
“头领。”李都管不得不开口了，他尽量让自己镇定，“要不，我再去一次？”
“少主那边你怎么交代的？”莫隐问。
“属下还没有去复命……”
“糊涂！”莫隐一声怒喝，“你这是要陷我于何地？”
“属下偷偷来的，没人看到。”李都管赶忙说。
“船上就这么大，可不怎么保险。”莫隐哼了一声，“机会已失，你速去复命！”
李都管应了一声，刚要离开，就听莫隐道：“等等——要说什么，清楚吗？”
“头领放心。”李都管道：“之前就想好了，那海盗头子夺剑杀了一名同袍，然后跳海逃了。”
莫隐沉吟：“这样，怕是你要担待干系了。”
“为了头领效命，这些都不妨事的。”李都管说。
莫隐颜色稍霁，点点头：“去吧。”
李都管转身离开。莫隐慢慢坐回椅子上，用手摸索着扶手。他很是用力，在圆润光泽的木头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王八蛋！”段思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忍不住骂起来。
计划很完美，唯一不太好的是，飞云号船舷太高，拍进海里真的很疼。段思成小时候淘气，从悬崖上往海里扔过木桶。那个悬崖大概有几十丈高，木桶掉进海里直接变成了碎片。
值得庆幸，飞云号虽然是前所未见的大船，终究没高大到那个程度。另外一件该庆幸的是，段思成从小就水性极佳，特别能憋气。要没有这一手，也没办法装死骗过那个什么李都管。
这都是不幸之中又大幸，但终归不幸居多。段思成熟悉这片海域，方圆几百里见不到岸，累死也游不到头。而且，就算是能逃，他能把一帮子部下扔下不管吗？
段思成做不到。虽然他可以带着大家赌命，但那也有自己一份。扔下大家独自逃生的事儿，他可干不出来。
这些念头，都只是一瞬之间。他看到飞云号巨大的身体以看似缓慢，实则极为迅捷的速度向前行驶，立刻拼命游了起来。
段思成游泳速度很快，从小就没输过。说实话，光从体力上讲，他作为一个海盗足够优秀。他双臂挥动，将海水朝两侧劈开，奋力向飞云号冲去。
飞云号的船舷高达十余丈，从上面望下去，段思成毫不起眼，仿佛一条在波涛中载浮载沉的游鱼。没人注意到他，就算看到也可能一眼掠过。这是好事，可惜段思成无暇庆幸，因为他发现即便自己竭尽全力，也无法追上这条大船。
段思成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海水带走体温，让他愈加疲惫。手臂已经酸麻，胸腔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越来越透不过气。他没有放弃，却距离飞云号越来越远。
“王八蛋啊——”段思成有些绝望的大骂。
突然，他的左手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抓，竟然是一条铁链。段思成这才发现，远方号竟是被铁链拖曳在飞云号后面，只是飞云号太大，一直挡住了视角。他万分欣喜的抓住铁链，立刻被带得飞奔起来。
铁索粗如儿臂，又冰的很，难以抓牢。但段思成顾不上这些，死死攥住不肯松手。他听说有人犯了法，会被骏马在地上拖死。那滋味没尝过，但现在也差不离。海水撞击在身上，仿佛无数柄锤子在拼命的砸，疼得要命。段思成竭尽全力，把整个身子攀在铁索上，让海水从身体两侧流过，这才好受了一些。
段思成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气来。他必须行动，如果让身子凉下去，等待他的，就是变成一具攀在铁链上的枯骨。到时候除了吓人一跳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用处。段思成拼命向前爬，每前进一点都要竭尽全力。但他在给自己打气，起码比刚才好多了，终究在一点点接近。
大概过了一刻钟，他终于爬到了飞云号的尾部。那根铁索就挂在水线上三尺，往上是滑不留手的船体，根本没有可供攀援的地方。
段思成双手抓着铁索，半截身子浸入水中。此刻已经没了船尾的湍流，身子倒是稳了一些。他静静恢复体力，左右观察。段思成看到船舷左侧，有一个白荆花的雕饰，足有一人多高。他蜷起身体，整个挂上了铁索，然后扶着船身慢慢站直。
那个硕大的雕饰终究高了一些，段思成伸出手，还差几尺无法够到。他竭力伸手，突然大船微微一晃，段思成径直摔了下来。噗通落水，幸而又捞到了铁索。段思成在水中喘了口气，重新慢慢爬上去。
片刻后，他再次来到同样的位置。依旧无法够到雕饰，段思成知道，自己只有跳起来试试。若在平时不算什么，但站在铁索上不好发力，万一失败了，恐怕真的要被这大船撇远，葬身在大海里。
也许应该回去。有一刻，段思成这么想。重新回到远方号上，想办法弄断铁索。他一个人也能勉强开走远方号，对方也不一定会追。他并不想死，他还没发成财，没尝过富足生活的滋味。
“娘的！我为什么要去救那群混蛋？”段思成骂了一声。
——他纵身一跃，扑向船舷的雕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