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你这只蠢猪！不，你比猪还不如！”
甲板上回荡着段思成绝望的吼叫。就在远方号即将与清风号相撞的时刻，这声音达到了高潮。
所有人都在恐惧的等待撞击。除了老瞎——他死死盯着清风号如山一般的船舷，似乎在等待一场期待已久的接舷战。
当清风号，以一种无比诡异的方式进行了规避后，段思成浑身的冷汗才算正式冒出来——不久前，死亡的恐惧封闭了他的毛孔。
太糟糕了！
事实上，他是个操船的老手。而那个巨人一样操帆手——黑山，起码也紧急培训了一个月。他觉得黑山不算外行，但配合出现了大问题。这就导致远方号并未按照段思成的心意转向，反而朝着清风号撞击。
危机感尚未过去，段思成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嘎嘎的搅动声。船舷高大的清风号居高临下，所有弩炮对准了近在咫尺的远方号。
根本不用眼睛，段思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再次拼命向右转动舵轮，同时大喊：“尾帆落！主帆左转！”
甲板上的海盗听到了段思成的命令。
“主帆左转！”黑山瓮声瓮气的重复。
他考虑了一下，发现自己实在分不清左右。然后，黑山自作主张、听天由命的，向右边狠狠一扯！
段思成的的命令被完美的……
反转了。
主帆刷的一下，向右侧转动！风帆与船舵互拖后腿，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作用在了船体上！
咔咔咔——
狭长的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听上去是那样的毛骨悚然。远方号仿佛一条发了神经的鱼，突然愣了一下，然后抽风一样扭动身体。它毫无道理的在海面上平移了六七丈，代价是几块修补的木板崩飞出去。
噗噗噗——
一连串的声响。万无一失的弩箭落空了。清风号的弩炮手们目瞪口呆。他们不该自责，正常人无法和疯子比赛思路上的天马行空。
“那艘船呢！”船长室里，天青柏瞳孔陡然一凝。漫天水花散去后，他再也看不到远方号的踪影。
飞云号船头。
天青珞看得很清楚。那艘奇怪的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行动方式，躲到了清风号的船尾处。它以清风号为掩体，抵挡着所有可能射来的弩箭。
“怎么可能！”天青柏几乎趴在船舷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侧头看了一眼连牧桓，“我眼花了？”
“没有。”
“这你能做到？”
“不能。”
“人才呀——”天青柏眯着眼睛，死死盯着远方号。此时此刻，她的好奇心空前旺盛，很想看一看操船者的庐山真面目。
“我觉得他们要逃了。”连牧桓说。
“他们会逃？”天青珞一愣。
天青珞已经把远方号认成一条火攻船。现在的状况是：清风号已经陷入了危机，那艘该死的船太狡猾，距离又那么近！她能够想象那个场景——火焰从清风号船尾蔓延，那是难以扑灭的、火油形成的火焰。战士们前仆后继，用生命去阻止大火……
所以，他们怎么可能会逃？
“这不可能——”
天青珞的话只说了半截。她怔怔的看着，那艘花里胡哨的怪船，经过一番摇晃之后，开始笔直的朝一个方向驶去。巨大的风帆鼓荡，仿佛就要吹炸的气球。它的速度越来越快，转瞬间已经窜出了几十丈的距离……
“你瞧。”连牧桓得意地摊摊手。
真的要跑！
已经取得了绝佳的机会，为什么要跑？天青珞百思不得其解。远方号鼓荡的风帆剧烈抖动，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小。就在此时，纠缠在桅杆顶端的黑色旗帜终于被狂风扯开，刷的一下抖露出来。
黑色的旗帜，金色的乌鸦抓着一柄长刀！
“我的天！那旗帜！”天青珞瞪大眼睛。
“什么？”
“那是海盗王的船！”天青珞兴奋得仿佛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大叫：“你看啊！那是冰海之王的旗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宝藏！那个岛！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那个堆满了黄金的岛屿，它——”天青珞的话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少主——”
莫隐走了过来。他行了个礼，然后指着海面上越跑越远的那条帆船说：“我们不能让他们这样跑掉。那条船很快，可以在视线外远远跟着我们。再过两个对时天就黑了，如果他们搞什么小动作，咱们会很麻烦。”
“你的意思是？”
“若用秘术，我们的船短时间内追得上。”莫隐说，“让清风号追上去，再加上飞云号——”
“然后呢？”
“再用弩炮！我不信他们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莫隐说得激昂，却发现天青珞无动于衷。他微微一怔，不明白这位少主的意思。连牧桓在一旁摇头：“我看他们未必敢回来。咱们初到这片海域，没必要节外生枝。说到底，咱们是要做生意，不是剿灭海盗。”
“这话不对——”莫隐还要再说，天青珞却摆手打断。
“别杀人。但这群海盗也不能放过。”天青珞反驳了莫隐的话，却也没认同连牧桓。她盯着那艘远去的帆船，舔舔嘴唇：“这么有意思的事儿，怎么能放过呢？”
她一面说，一面朝着船舷走去。
“你——”连牧桓想要阻止。
但天青珞已经走到甲板一侧。船舷有半人高，她轻轻一跃立在上面。脚下是滔滔的海水，整个人如柳枝轻摇。
她纵身一跃！
光芒闪烁！
宛若夏夜的萤火虫，一颗颗晶莹的光粒聚集，在天青珞后背上，形成一双巨大的白色羽翼！羽翼一振，道道流光洒落在海面，天青珞已经冲上了半空！
一道。
又一道。
不断有光芒升起、绽放，仿佛庆典时的烟火。十三名手持长弓的羽人相继跃上半空，他们盘旋着，洁白的翅膀甚至让阳光失去了光辉。
天青珞伸手一指，用清澈的声音宣布——
“羽哨！出发！”
段思成踉踉跄跄的从舵轮室里走出来。
天在旋转，甲板在发软。段思成想了小时候，他第一次偷喝父亲的酒。他整整喝了一瓶，摇晃了两个时辰，吐了三天。此后的每一天，都是在这种感觉中度过的。
——这一点儿也不让人怀念。
整艘船都乱了套。段思成看到了骨头。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倒挂在桅杆上，一根绳子缠住了他的脚踝。真是个幸运的家伙，不少瞭望手都直接摔断了脖子。但骨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幸运，他像个大号风筝一样摆来摆去，悲惨的呼救。
但没人理会。海盗们都趴在甲板上，不顾一切的呕吐。最凶的是黑山，在海上，巨大的块头儿带来了更多的磨难。
唯一完好的是老瞎。他像棵大树一样扎根在船头。也不知他是如何在之前的可怕晃动中保持平衡的。
“真是可惜。”看到段思成，老瞎低声笑起来，“我们居然错过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马上掉头，朝他们再冲一次！”
段思成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什么，远方号已经脱离了那个可怕的舰队，而且越跑越快。
太好了！
段思成打心眼里庆幸。至于老瞎的建议，他表示完全没听到。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远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海盗是一种技术性职业，理应由浅入深，由易到难。
他眺望着那支舰队。每一艘巨舰上都飘扬着旗帜，上面绘制着从未见过的图案。直到此时，段思成才有功夫琢磨，这支舰队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们又打算干什么？
段思成可以肯定，这绝不是溯冰海域的势力。他们也许是一群匆匆过客，也许是打算在此站稳跟脚。如果是后者，他从现在就要下点儿功夫，研究对方的动向。毕竟，这样一支舰队存在，对于海盗来说，绝不是什么美妙的事情……
正这么想着，段思成突然愣住了。
他揉揉眼睛，看到大片晶莹的羽翼遮蔽了太阳。有那么一刻，他什么都看不到，光芒和恐惧刺痛了他的瞳孔。他呆呆的望着，无法相信这是真实。
“他们在飞！”段思成瞠目结舌，“他们……在飞！”
他没有看错。
十四名羽人掠过海空，宛若一群白色的大鸟。远方号再快，也快不过天上的飞鸟。顷刻之间，段思成已然能够看到羽人们手中弓矢的闪光。
“他们是永翼岛的人！”段思成如梦初醒。
“不！不是的！”不知什么时候，一名羽族血统的海盗爬了起来。他用一种朝圣的目光，看着天空中的羽人。
“至羽……”羽族海盗喃喃着，“他们是至羽……”
“告诉我！什么是至羽！”段思成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的摇晃。
“他们就是。”羽族海盗吟诵诗歌一般，“至羽是羽族的守卫，双月力量的赐福，他们战无不胜，他们……”
“够了！”段思成怒吼着，一把将羽族海盗推倒！
够了！
他不想再听这种动摇军心的丧气话！但有些晚了，段思成懊悔。他看到了海盗们眼神里的动摇。没人愿意与这种来自于传说中的、看上去不可战胜的敌人交战。
唯有一个例外——
“战无不胜？真有意思！”老瞎舔着嘴唇，仿佛见到了一顿美餐。他把钢刀横在胸前，仰头凝视。
嗖！
一支白色的羽箭从天空泻落！
它如闪电一般，掠过段思成的面颊，深深钉入木头甲板！洁白的尾羽在颤动，仿佛风中的蒲公英。
段思成僵立不动。他轻轻的、轻轻的，用手指抹过面颊，看到指肚沾染的一丝血痕。他瞧了瞧浑身都是战意的老瞎，又瞧了瞧天空。那里，羽族们正纷纷将长弓挽起。
“你们……”段思成疑惑，“射错人了吧？”
——回答他的，又是三支羽箭。
头顶发髻崩散，两只耳垂火辣辣疼痛。段思成捂着脑袋，看到为首的那个羽族少女，正居高临下的，用有趣的目光看着他。
——去他妈的有趣！
“我投降。”段思成说。
“你疯了！”没等对方回答，老瞎子猛然扭头盯着他，“你要是再敢侮辱你的血脉，我就一刀砍了你！”
“我是船长！”
“从说出投降那两个字，你就不配了！”
“那好吧。”段思成点点头，“其实你说得对，我不该这样做。来，你看看天上，其实我有办法兵不血刃。”
老瞎抬头看。
砰！
段思成抄起一根棍子，从后面打晕了老瞎。
“我们投降。”段思成再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