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歌台前。
人头怂恿，鼎沸异常，经冀鹰怀疑几乎有半城人都涌到这里来。他到了这才发现，不仅筑歌台前挤得满满当当，两旁街面二层以上临街的窗扉也通通打开，里头已或站或坐了不少人。就连树上都有好些羽人仗着身轻如燕，早早跳上枝丫占了好位置。
经冀鹰护着弟弟，在随行侍从护拥下勉强往前挤了挤便再无方寸可进。他还好说，经仲宇生得矮，挤不到前头便什么也看不到，一张小脸急得快哭出来。经冀鹰命侍从蹲下将他骑到肩膀上，小孩正要爬，边上有人不客气地笑了：“这么大孩子还要人驮？我们秋叶京的小孩这么大的早会自己上房爬树，有些至羽小童听说连翅膀都能凝出来。哟，没仔细瞧，二位也是至羽小大人呀，失敬失敬。”
说话的人虽只是个老百姓，可天生带着秋叶京本地人特有的优越感，挤对人不显山露水。经冀鹰登时拉下脸，一使眼色，侍从们立即围上，那人一见势头不对忙赔笑：“公子，公子，这不是说笑么，我就好耍个贫嘴，公子别和我一般见识……”
经冀鹰冷冷道：“是吗？可在我们宁州，你这样的还不配同我说话。”
他一侧身，两名侍从立即把人拖到一旁教训，经冀鹰冷笑一声，转过脸来命另一个侍从把经仲宇驮起，谁知经仲宇已到了知耻之年，听了那番话后便死活不肯再让人驮。经冀鹰不耐烦道：“你又闹着要看，又不肯让人驮你，到底想怎样？”
经仲宇任性地嚷嚷道：“我不管我不管，不然你让他们背我飞起来。”
他手指随行的俜羽侍从。他们虽个个身强力壮，武技出众，然而这要求明显强人所难。经冀鹰怒了，一巴掌拍在经仲宇脑瓜上：“不年不节你让他们怎么飞？再说了，献酋当前，你想给我惹麻烦？”
经仲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侍从凑近道：“大公子，要不多使点银毫，看两旁楼上那能不能让人匀出点位置来……”
弟弟实在哭得不像话，经冀鹰头疼得紧，僵硬地点了点头。
侍从正待走开，忽而喜道：“大公子，您看，是刚刚那位小公子。”
经冀鹰忙抬头，只见临近筑歌台一个位置绝佳的二楼上窗扉大开，雪穆恂坐在一把舒适的软椅上，两名亲卫侍立两旁。
他单手支起下颌，正无聊地四下看，眼神随意瞥过来，忽而发现了经冀鹰一行人，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掌心朝上，随意招了招。
“太好了，那位小公子请咱们过去。”
经冀鹰迟疑起来，对方深浅他摸不透，可他们的身份对方却一清二楚。
经仲宇却不管不顾，拉着他衣角一个劲晃：“去嘛去嘛，表演就快开始了，你看你看，台上都有人走动了。大不了把侍从们都叫上去，如果真要打架我们也不怕。”
“真要打起来，咱们带的这十余人加起来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此时预示开场尖哨又一次响起。
“大哥？”
经冀鹰断然道：“却之不恭，算了，上去。”
那一处地方视野开阔，居高临下将整个筑歌台尽收眼底。
经冀鹰一踏上便知这里貌似简陋，实质上摆设精良。无论是脚下铺的地毡，还是此时坐上去的软垫，抑或摆着数样点心的器皿皆造价不菲。
最令他存疑的是身旁端坐的小少年，明明比自己年幼，脸庞秀美得像个女孩儿，可不说话时却隐隐透着与相貌年龄不合的气势，就连经仲宇这般狗也嫌的羽童在这个小少年面前也不敢造次，让吃点心便老老实实捧着一块点心啃，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
“令弟现在倒像话，”雪穆恂目视筑歌台，轻描淡写道，“可别再大声哭啊，我这人最烦聒噪，惹烦了我，说不定叫人把你丢下去。”
经仲宇吓了一跳，险些噎到点心。雪穆恂回头笑道：“这就吓到了？”
经冀鹰微笑：“这小子头一回出远门，没什么见识，分不清玩笑话和真话，小公子莫再耍弄他了。”
雪穆恂笑着摆摆手，对经仲宇说：“喂，你胆子这么小，等下可别吓到腿软大哭啊。”
“我，我才不会吓到，”经仲宇糊了满嘴点心渣子逞强道，“我沿路来也见过死人的。”
“死人算什么，”雪穆恂道，“等下献酋的刑罚是绞盘裂。听说过车裂吗？把犯人四肢绑在四匹马上，用鞭子抽打它们朝不同方向跑，将犯人硬生生拉成四块。”
经冀鹰疑道：“可这里处于闹市，跑不开马吧？”
“不错，你倒心细。”雪穆恂赞许地看了看他，“所以他们就安了四个绞盘，以绞盘代替马。喏，底下那些人在测试绞盘上的绳子牢不牢呢。”
经仲宇呆呆地问：“做什么测试绳子牢不牢……”
“绳子要是不牢，那可就麻烦了，”雪穆恂扮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吓唬他，“你想，原本是一下拉断那人四肢，偏偏只拉断了半边身子，另半边还剩下，血溅得到处都是，可人偏还活着，在那爬呀爬呀……”
经仲宇脸色煞白，手一松，点心掉到了地上。
经冀鹰没好气地道：“都已经拉断了半边身子，那人早断气了。”
“那万一要是只拉断了上下截呢？”
雪穆恂身后的亲卫听不下去，咳嗽了一声，指指一旁吓得要哭不哭的经仲宇。
雪穆恂展眉一笑，道：“好好，不说了，看着吧。”
经冀鹰脸色不好看地道：“车裂、绞盘裂等酷刑有违天合，神木园早就颁布过禁令……”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雪穆恂不耐地对身后的亲卫道：“给他说说。”
“是。”亲卫道，“今日处罚的人族乃中州天启人氏，过晋北走廊来澜州做生意，殊不知他生意做大了后心也大了，竟敢引诱八松风氏的一位小姐同他相好，两人约定趁着此番众世家来秋叶京观礼时一同私奔，幸而消息走漏被抓获。风氏少族长大怒，决意不交于秋叶京有司处置，而交给傩颂献酋之用。”
经仲宇还小，不明白这里头的厉害，傻乎乎插嘴道：“就是说有个人族想跟我羽族的女人结婚？可这有什么稀奇的啊，我家的叔伯们哪个没纳几个人族的女人做妾，我听说宁州友澜城那边，还公开卖人族、鲛族的女奴呢。”
经冀鹰沉下脸道：“经仲宇，不要多嘴。”
“他说得没错，”雪穆恂脸上褪去顽皮的神色，现出凛然的威严，“一个羽人可以纳几个人族的女人做妾，一个人族却不能娶一个羽族的贵女为妻，为什么？”
经冀鹰略有些吃惊，看着他忍不住道：“可这是帝国多年来默许的规矩，能否凝出羽翼，是种群的差异，本就不可僭越。先太子在世时便已是如此……”
“先太子？”雪穆恂淡淡地道，“他留下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
“小公子，请慎言！”
雪穆恂笑了笑道：“看，献酋开始了。”
经冀鹰循声望去，楼下一片喧哗，筑歌台上果然被五花大绑推上来一个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