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如雨，花千树。
风动灯转羽人舞。
这说的，是传说中的坐忘阁。
它之所以是传说，因为谁都知道它的存在，可即便是在极天城里待了几辈子的宫人内侍，也没人真见过它。
久而久之，大家倾向于认为坐忘阁不是真实存在的建筑，而是羽皇设立的内廷机构，所以什么星如雨，花千树，风动灯转羽人舞，都不过是对这个机构一种诗化的赞颂。
可雷修古却知道，这两句话都是写实。
世上真有坐忘阁，而且不止一处。
他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坐忘阁如何，然而秋叶京师的坐忘阁，顶上是真有繁星无数，那是由整个帝国最聪明的人，宁州经无端亲自选出好品相的上等星石，一块块拼成的整幅《元极星曜格局图》；它的中庭，隔着错落曲折的篁竹流水，真有仙笼花千株。若为迎客，霎时间能花开千树，绚烂旖旎，美不胜收，可若为应敌，这些柔嫩妍丽的花瓣瞬间便化作利刃箭矢，便是河络打造的甲胄也能被瞬间射穿；它的四下真有无数明灯，雷修古初时还以为这些灯盏有什么重要的机关，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经无端的个人爱好。
坐忘阁内日夜颠倒，外头明明阳光普照，里头偏偏月圆星稀，无所事事的星象大师毫无形象地歪在一处矮几旁，一边喝酒一边用秘术让所有的灯盏全亮起来，灯光璀璨如织，犹如银河落地。
经无端向来清明见底的眼神，闪烁着单纯的孩童般的快乐，仿佛星星点点的灯光皆成为他眼底跳跃的欢喜。他拍桌命羽皇倒酒，而向来肃色凛然，喜怒不见颜色的羽皇，此时并无丝毫不虞，执壶斟酒，绝无二话。
雷修古进来时正好听到他们在喝酒说笑，他不敢贸然上前打扰，垂首侍立。
忽而听经无端说：“我宁州青都的晚上也有繁灯无数，这算什么，我们那儿比这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雪霄弋说：“是吗，那得去看看。”
经无端挥手道：“罢了，你出门仪仗卤簿卫队内侍一大堆，队伍前头已出秋叶京，队伍后头还没出宫门，麻烦，听好了，吾不欲与尔同往。”
“等雪穆恂长大，接过这副担子就好了。”羽皇道，“我们花了数十年，九州大地仅涉足不到十分之一，多少疑团还未解……”
经无端叹气：“可惜吟殊去得太早。”
已故太子向来是秋叶京忌讳莫深的话题，无人敢在羽皇面前提及，唯有经无端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拿出来说。羽皇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或许，当年我不该任由他折腾。”
“算了，谁知道他小时候看着像你，长大了却最不像呢。”
羽皇的声音有些不寻常的喑哑：“最后还居然死在鲛人手上，毫无价值，辜负我多年期望……”
“想点好的，总算他留下血脉，也不算对不住你，”经无端啪的一下与他碰杯道，“不说了，喝酒。”
雪霄弋二话没说，仰头饮尽，他喝得有点急，低咳了几声。
“给你看个有趣的玩意儿。”经无端笑着从衣襟里掏出两片半透明的深棕色物件。
“玑衡圭辞？”羽皇皱眉，“怎么时隔多年你又找出来了？”
“因为我一直想，若我是季放鹤，定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上头留一个不含恶意的幻术，”经无端兴致勃勃地道，“陛下，人族星象体系与我们羽族大不相同，若论星曜运转，自然以神木园为尊，可若论占卜卦辞，放眼天下却唯人族星象师为首。说来惭愧，我原以为自己脑子好用，结果几十年下来，不过也略通其原理之一二，这还得益于早些年钻研过人族古文有所心得。”
羽皇不以为意：“妄自菲薄，你多年来忙着破解更重要也更艰深晦涩的东西，人族星象学不过闲暇试手，能有一二可通，已属不易了。”
经无端笑了起来，执壶倒酒：“得陛下此誉，我心甚慰，来来，敬你一杯。”
羽皇与之对饮，放下酒杯问：“你还没说，这略通的一二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玑衡圭辞上的幻术或许能反溯。”
雪霄弋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说，季放鹤设置的幻术，没准可以反过来观照施幻术者。”
“哦？”雪霄弋饶有兴致地问，“你是说，你能改动这上头的幻术，看看当年的季放鹤到底什么名堂？”
经无端抚摸着那两块圭辞道：“是这意思，我能肯定，季放鹤一直在给人族的后来者留线索，期待他们中有与他一样厉害的星象师出世，破解玑衡圭辞上的秘密。”
“有意思。”羽皇微微一笑，点头道，“这季放鹤也算思虑深远，若不碰上你我，倒没准能成事，可惜了。”
“这句话您当年已经说过了，”经无端笑，“他到底在作何把戏，找个人入幻术一观即可。不过这里头风险极大……”
“不用说了，”羽皇止住他，回头像早已发现雷修古那样，淡淡地道，“雷修古，可敢一试？”
雷修古点点头，想也不想便踏步上前，行礼道：“经大师，请告知我怎么做。”
经无端犹豫了下才把圭辞递给他，不放心道：“盯着圭辞看你自己的脸就行，千万小心，进去后若遇到什么危难艰险，都别慌。”
“请放心，我是武将，不惧危难险阻。”
“若只是艰难险阻倒好了，季放鹤善于算计人心，我是怕你会遇到那什么，”经无端敲着脑袋想一个合适的词，“啊对，那些你寤寐求之，辗转反侧却求不得的人或者事，记住，都是假的。”
雷修古举右手成掌，郑重按胸口行礼道：“霍北雷氏一族荣耀皆系羽皇所赐，修古唯陛下之命而从之，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自然，经无端愣了愣，回头看向羽皇拍手笑道：“好一个再无所求，羽族十姓若皆如霍北雷氏，陛下可无忧矣。”
羽皇不置可否，喝酒道：“你也知道，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