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穆恂惴惴不安地上前行礼：“陛下，风先生。”
羽皇面沉如水，冷冷地打量他，半晌才道：“给先生赔礼。”
雪穆恂不得不对着风彦先作揖。
“这可不敢当，小太子说得对极了，我就是一个神棍，骗吃骗喝，既然这样，不如……”
羽皇冷冷瞥了他一眼。
风彦先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当初雪穆恂怎么被立为太子的，你可还记得？”羽皇淡淡地道，“襁褓婴儿，日后会长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多少人明面上不敢说，暗地里却将谣言传得满天飞，什么我老糊涂，什么此子命带谷玄星的煞气，其生父陨落皆是被他所累，更有甚者，将他出生那年澜州、宁州所有天灾人祸全算在他头上，编排的话一套一套的，好似我雪氏血脉真成了天降灾星。”
雪穆恂诧异地睁大眼。
“可他命好，不过一个小婴儿的赐福礼，却有你千里迢迢从宁州赶来亲自主持，得了元极道总廷星辰使的祝福，元极道上下谁还敢有疑虑？”
风彦先忙摆手道：“陛下，当年我就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雪霄弋看着他，摇摇头：“风彦先，我就这一个血脉了。好也是他，不好也是他，成也是他，败也是他，九州之大，王朝继承者只能是他，也只有他。这责任，你我都推脱不了。”
羽皇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苍凉，雪穆恂心头巨震，禁不住哑声唤了声：“祖父……”
“陛下，你突然这么说话，我可真听不惯，”风彦先不自然地道，“行吧，我终归尽力而为就是。”
羽皇脸色缓和，对雪穆恂道：“还不快谢过你的老师？”
雪穆恂正了衣冠，上前还未行礼，风彦先打断他：“慢，我神木园总廷的规矩，弟子入门皆有一道测试。”
雪穆恂狐疑地抬头，风彦先已笑眯眯地手掌平托，掌心中有一块黑乎乎的圆石，既不如星石那般璀璨，又不如玉石那般温润，仔细看去，那黑色间掺杂了无数杂质，星星点点，数不胜数。
“太子，何为太子？”
雪穆恂想也不想：“自然是一力承当王朝未来之荣辱兴衰……”
“别说那些没用的，看着石头，”风彦先道，“慢慢想。”
雪穆恂盯着那块黑石，忽而觉得那些星星点点皆旋转起来，卷成一幅巨大深邃的星图，他好奇地凑近看，原来那星图竟然是活的，星图转动之中，耳边仿佛传来无数羽人、人族、鲛人、河络、夸父错综交织的声音，那都是亘古流传下来的，祖先们的点滴话语，忽远忽近，传递着他无法明了的奥秘。
雪穆恂正努力倾听，听见风彦先又问：
“太子，何为太子？”
星图突然朝他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雪穆恂张皇失措，可霎时间周遭传来的不再是九州各族的呢喃低语，而是各种凄厉的尖叫、痛呼、哭号、怒骂、病痛呻吟、唉声叹气、死于非命前的惨叫。渐渐地，他目睹了形形色色的痛苦，爱别离、求不得，横征暴敛下的民不聊生，天灾人祸下的困顿挣扎，铁骑暴政之下的尸横遍野，而杀人如麻者亦反过来被人千刀万剐。
地上无数尸首中，赫然就有关尚仪及那两名为救他而死的煌羽侍卫。他们死不瞑目，瞪着双目阴森森地看着他。
雪穆恂连连后退，有人扶了他一把，眼前种种惨相消失不见。
雪穆恂大口喘息，面白如纸。
风彦先收起黑色圆石，微笑地看着他。
雪穆恂喘了口气道：“风先生，为什么我会见到无数的身死国灭，白骨皑皑，离乱苦难，一望无际？”
“因为，千百年来黎民百姓皆是苦痛常在，欢愉转瞬即逝。寻常人所见之苦，不过方圆数里，而王朝太子所见之苦，却可能会遍及九州。”
“所以你要问我，何为太子？”
“是的。”风彦先笑了笑，“怕了吗？”
“怕，”雪穆恂承认道，“但怕了，我也还是太子。那怕又有何用？”
“各族的兵戈不息未见得因为我怕就消失，千里莽原也未见得因为我怕就不染血，别族派出来的刺客，不会因我怕便手下留情，为救我而丧命的侍卫与将士，不会因我怕便死而复生。”
“所以，你想变强？”
雪穆恂笑了，少年人目光晶亮，炯炯有神：“风先生，什么是强？以杀止杀，苛政猛虎，横征暴敛，还是强权重刑？
“不，我不能说我会变强，我只能说，我会怕。
“正因为我会怕，所以我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令九州各族干戈少歇，各州安定，离乱者能返故土，苦难者能离炼狱，能做多少算多少……”
羽皇始终面无表情，而风彦先亦不曾开口打断他。
雪穆恂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安道：“对不起，我可能没有先人们那么大的志向。”
风彦先哈哈大笑：“这已经是大志向了小太子，神木园的乌鹊石只照人心，不像人族星象师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预言石，你之所见，恰是你所忧患之处。”
“常存忧患之心才能保持警醒，有警醒，才能自省奋发。”
羽皇淡淡道：“先别忙夸他，日子还长着呢。”
风彦先道：“陛下，我带他们俩回去上课了，无端端荒废了光阴，今天得留堂。”
“去吧。”
风彦先躬身行礼，先行离去，雪穆恂带着经冀鹰也跟着行礼告辞，正要跟上，羽皇忽而道：“等等。”
雪穆恂惴惴不安地站定，羽皇走到他跟前，伸出手，亲自替他扶正了头上的玉冠。
雪穆恂受宠若惊，难以置信地道：“祖父……”
“行了，衣冠不整也敢出门，”羽皇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暖意，“没了关尚仪，你立马便能成邋遢羽，既如此，待她养好伤，就让她回去吧。”
雪穆恂颤声道：“谢，谢祖父……”
“谢什么，我不过怕你丢了太子的体面，去吧。”
雪穆恂笑了，朝祖父郑重行礼，快步踏入丹凤门。
羽皇负手目送雪穆恂，直至再也看不到了，才淡淡地道：“举止跳脱，言辞轻浮，都要行瘗发礼了，还是没半点大人样。”
他虽这么说，口气中却无一丝嫌弃之意，雷修古侍立一旁，只觉说什么都不合适，他生性不善言辞，干脆沉默以对。
羽皇也不在意，举步待走，忽而想起一事，回头问：“天启巡察使汤牧辛那儿，几时能接到旨意？”
雷修古算了算道：“已过晋北长廊，到天启城左右是这两日了。”
“再下旨，让他尽快选个听话的人王。”羽皇大步朝前走，“雪穆恂就要成年，我不希望等到他亲政时还得料理人族的烂摊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