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州,秋叶京,丹凤门。
旭日东升,整座皇城熠熠生辉,远处的银穹塔高耸入云,在朝霞中显得绚烂多彩。
丹凤殿内,经冀鹰端坐在书案之前,手握书卷冷眼旁观,看着太子雪穆恂被风彦先赶出门三回。
头一回是风彦先嫌他衣领未扣好,第二回是嫌他玉冠倾斜,第三回更是岂有此理,嫌他靴子上绣的那朵白荆花上略沾了点泥。
雪穆恂一张脸气得通红,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经冀鹰纹丝不动,他想看看风彦先怎么做。
哪知眼皮掀起只看了一眼,顿觉大失所望。
这不是他心目中的风彦先风大人。
王朝各地神木园中,人人皆知总廷星辰使风彦先的大名,传说他上能推演星象元极大道,下能一言定天下法。比之宁州经无端名满九州无人能及,风彦先则在神木园体系中威望极高。
然而此刻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就这么没骨头似的斜倚椅背,坐没坐相,吊儿郎当,白瞎了一张清正俊逸的脸。明明澜州正值秋高气爽,他还要手持蒲扇摇来晃去,手里拿着一册书看得起劲。
经冀鹰眼力过人,一下看清封面上印的“越州盛揽”四个字。这可是本不折不扣的闲书,看似是越州游记,其实内里多写些荒诞不经的神怪传奇,更有些章节描写颇为香艳,宁州市井中也曾风行一时,但始终登不上大雅之堂。
经冀鹰没想到,这本正经人家不看的玩意,就这么被堂而皇之拿到帝都皇城,太子教习的地方来。
他倒比风彦先还难堪,暗自心想,这丹凤门从老师到学生就没人愿意干正事,太子衣冠不整摆明不想尊师重道,风彦先散漫无形摆明了不想传道授业。
那自己在这算怎么回事?好好的一个宁州经氏嫡系长子,就这么要被埋没在宫廷日复一日的消磨无聊之中?
经冀鹰烦躁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情绪已尽数掩埋。
“经冀鹰是吧?不跟着出去?”风彦先漫不经心地问,“还是说,你压根没把自己当成太子伴读?”
经冀鹰恭敬低头回道:“没有,冀鹰虽是伴读,但在先生面前更是学生。”
风彦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先生让殿下先行回避,整理衣冠,自然有先生的道理……”
“停。”风彦先不客气地打断他,“年纪轻轻,一张嘴就言不由衷。你往后说瞎话的日子还长着呢,说吧,你心里真正所想的是什么?”
经冀鹰抿紧嘴唇,片刻后道:“学生,没什么想的。”
“不愧是宁州经氏嫡系养出来的孩子,一样那么假正经。行了,”风彦先不耐烦地挥手,“出去出去。既然没什么想头,便滚出去干点你身为伴读该干的事。”
经冀鹰微微一愣,迅速起身行礼,退走至门边。
他一脚正要迈出,却听风彦先道:“等等。”
经冀鹰垂手回头。
“我羽人世家大姓,都有哪些?”
经冀鹰诧异,这是连羽童都能倒背如流的常识,他道:“澜州帝羽,八松风氏,霍北雷氏,浔州翼氏,南药云氏,宁州经氏……”
“停,”风彦先举手止住他,淡淡地问,“你可知,为何世家大姓均以世代所居之城相称,唯独澜州帝羽、宁州经氏两家却能超然于上,冠以州名?”
经冀鹰聪明过人,一下察觉到风彦先有言外之意,他悚然一惊,抬起眼,只见风彦先目光炯炯,锐利得仿佛洞悉他心底最不愿为人所知的不甘与愤懑。
“小子,经家在宁州执牛耳数百年而不衰,你不会以为只靠着你家老祖宗们算星象吧?”
“还有经无端,就算他再厉害,若无陛下信赖提携,他又算老几?”
“小太子是我朝的未来,是王朝下一个辉煌盛世的主人。连陛下在内,九州八荒,没人比他更重要。你之前救他,做得不错,但那是你的分内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说下去,怕是要难听了。”
“明白了吗?”
经冀鹰在这一瞬间只觉血都涌上脸颊,火辣辣烧得疼,他深深地低下头,结结巴巴道:“明,明白了。”
“去吧。”
经冀鹰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经冀鹰走出来时,雪穆恂正气恼地抬脚朝门外伫立的青铜鹤像踹去。
砰的一下雪穆恂飞脚正中目标,青铜鹤像纹丝不动,他自己却哎哟一声,抱着脚疼得龇牙咧嘴。
经冀鹰忙侧身望向别处。
“想笑就笑吧,装什么没看见。”
经冀鹰回过身,道:“殿下,刚刚我,确实,没怎么看见。”
“随你说了,”雪穆恂单脚踉跄,没好气地问,“你怎么也出来了?被那老小子赶的?”
“不是……”
雪穆恂愤愤地道:“岂有此理,驳我颜面就算了,殃及池鱼算什么星辰使?你等着,早晚我得治治他……”
经冀鹰忙道:“殿下,那是风先生,慎言。”
“知道,我就随便那么一说。”雪穆恂不在意地道,“你不会乱传话的,咱们可是共患难过的交情了,我信得过。对了,那天的事还没谢你,没有你,我撑不到雷修古他们来。”
经冀鹰垂头,风彦先的话犹在耳畔,他低声道:“那是我应当做的。”
“人族逆贼拿你弟弟要挟,你都没屈服,那可不是轻飘飘一句应当做的,”雪穆恂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找天再好好谢你。”
经冀鹰抬起头,脱口而出:“不用了,殿下不如让我回……”
他一句话没说完,雪穆恂指着自己靴子上的一处污渍道:“看见没?”
“看到了。”经冀鹰无奈道,“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雪穆恂哑声道:“不是泥点。”
“什么?”
“不是泥点,是血迹,昨晚上,关嬷嬷身上溅出来的血迹。”
经冀鹰诧异地看着他。
“哦,你不认得关嬷嬷,”雪穆恂抹了一下脸,强笑道,“就是关尚仪,她,她把我从小带大。”
他没有说多余的话,经冀鹰却莫名听出其中的孺慕与眷顾。
“她总是忧心忡忡,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总是啰唆什么殿下啊,你身份贵重,你不能以身涉险,我呢,从没当回事过。”雪穆恂声音越来越低,“从没当回事,所以我不知道,她原来说的都是先见之明,我以身涉险的结果就是会连累好多人,我的两名亲卫,你的那帮侍从,关尚仪,储宫上下,还有你们兄弟俩……”
“我跟经仲宇没事。”
“可也差点出事了,不是吗?”
“殿下,请别为没发生的事苛责自己。”
“我知道,不过这次事也给我提了醒,”雪穆恂笑了起来,亲热地拍拍经冀鹰的肩膀,故作江湖气地说,“放心吧,往后你跟着我,总不至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对了,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经冀鹰喉咙发苦,憋着气道:“没什么。”
“有什么就说,要是风彦先拿你撒气杀鸡儆猴,你也告诉我,”雪穆恂意气风发,“本太子现下是奈何不了他,可我敢说一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星辰使又怎样?我看这风彦先没准就是个神棍……”
经冀鹰猛然咳了起来。
“你干吗咳?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还是我连说都说不得了?”
经冀鹰悄悄指了指他身后。
雪穆恂骤感不妙,一回头,不知何时风彦先已走出丹凤门,而他身边和身后还站着不少人,当前一人雪穆恂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那是翊王朝最尊贵的帝王,他的祖父雪霄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