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的雨下得极大。
秋叶都城很少有这样的大雨，雨势连绵不绝，豆大的雨点仿佛能渗透皮囊，直落心底，在那砸出坑坑洼洼的痕迹，从此长长久久铭刻在记忆里。
花名册上一百二十七个人，一个没少，全跪在太子寝殿之外。
没人抬起头，他们大都被雨水浇得意识麻木了，很多人在这一夜想起他们刚进储宫时听过的传说，十余年前同样在这片青石砌成的地面上，羽皇震怒，几乎将整个储宫的侍从诛杀干净。
进储宫做事之时，他们鱼贯而行，一个个踏过这片石板路，低头听前辈指点。看，这里曾经有谁被一剑穿心，这里又是谁，倒下时蜷缩得像个鹌鹑，他们生前可威风了，那年月，故太子喜欢有能力的人，没点真本事也不敢来储宫呀，可又怎样呢？他们的血一直渗透到石头缝里，后来清洗时费了好大的劲。
小太子入主这里后，选入来做储宫侍从的大多是沉默寡言之人。其中当然也有韶华正盛，鲜妍明媚的女孩儿们，可只要进了这里，她们一个个被调教成稳重可靠的关尚仪翻版，笑也好动也罢，全都得有一套规矩。
间或总会有几个那样的女孩子，听多了前太子与普通岁羽宫女定情的故事，怀着不该有的旖旎心思，那更好，关尚仪有行之有效的办法对付这些人。进了储宫她们才发现，原来一个普通侍女，连小太子长什么样都没机会看清。她们每日都被派去擦拭这片渗过血的地面，关尚仪以一日日重复性的劳作讲一个简单的道理——天子之怒，伏尸千里，任你再貌如春花，腰肢柔软如柳枝也毫无意义。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一百二十七个储宫侍从都想起了那些渗透入石缝里的血，他们全都明白即将来临的命运是什么，放弃了挣扎，麻木而疲倦地跪地等死。
整个现场只有小太子雪穆恂一个人没明白。
所以他挡在关尚仪前面，高喊：“我看你们谁敢动手！”
与他对峙的羽林卫排列整齐，盔甲全被雨冲洗得锃亮，他们一概面无表情，仿佛对雪穆恂视而不见。
就在此时，从檐下阴影中传来一声笑，即便在滂沱的大雨之中，这笑声依然清清楚楚。
雪穆恂仿佛被人当面扇了一耳光，他呆了呆，怒意上涌，顺手抽出一旁侍卫腰侧的剑就要冲过去，身子一动，衣襟却被人拽住。
他回头一看，虚弱得爬不起来的关尚仪正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拉住他，摇着头，嘴唇嗫嚅，目光里尽是焦灼。
雪穆恂忙低头贴近关尚仪的嘴，好不容易才听清她说：“不，不可。”
他红了眼问：“为什么，连一个公然嘲讽我的人都处置不了，我还当什么太子？”
关尚仪急得掉泪，呜咽着说：“您别管了，求求您，别管了。”
雪穆恂一时间只觉无比乏力，乏力到连手里的剑都拿不住。他直起身茫然四顾，目之所及全是雨幕中一张张木然的脸，他们既不会被他的满心豪情所感染，也不会为他力挽狂澜而感动。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排列整齐、准备行刑的羽林卫面前，想要阻挠他们对自己身后这些人行刑，这整件事忽然就像一个笑话。
他是太子没错，可他身为太子的全部优势，不过是在这种时候胡闹，没人会跟他计较而已。
雪穆恂浑身冰凉，他出来时已做好了抗词慷慨，不惜忤逆祖父的准备。可现在算怎么回事呢？他为这些人争命，这些人却漠然到极点，仿佛他做与不做都没什么区别。
头上有人撑过来一把伞，雪穆恂转头，雷修古目光平静无波。
雪穆恂咬牙问：“你是不是早料到会这样？”
雷修古避而不答，只是将伞更伸过来，淡淡地道：“殿下，现下回去歇息，还来得及。”
雪穆恂喘着气，猛地一把推开他的伞，仰起头，让雨点落到他脸上。
良久后，他伸手一抹脸，坚定地踏前一步，横剑当胸，摆出一个羽人练剑时最常见的起剑式。
雷修古一挑眉，静默地后退几步，对面的羽林卫中有人“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们哗啦啦分成两列，发出声音的人自阴影处缓步走出。
他带着一顶随处可见的斗笠，披着一件平民才会用的蓑衣，身形瘦削高挑，斗笠下若隐若现的一张脸轮廓清癯，若不是白发胜雪，随意披散，他几乎与那些岁羽、俜羽们没什么两样。
雪穆恂一见他却只觉如临大敌，手里的剑下意识握得更紧。
那人未语先笑，调侃道：“小太子，你这是想跟谁打架吗？打得过？”
他语气不恭敬到极点，雪穆恂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见有谁明知他是太子，却依然一点颜面都不给。
雪穆恂正视他，一板一眼道：“我是打不过。可你们谁也不敢打我。”
“所以你想罔顾陛下的旨意，公然视宫规为无物？”那人笑了笑，肆意地道，“说白了，你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耍无赖。”
“你！”雪穆恂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正正经经地答道，“陛下的旨意也需兼听则明，宫里的规矩若不合时宜，也不能事事都毫无变通一味遵循。”
那人道：“据我所知，连坐的规矩还是故太子，哦，就是你父亲定下的，他当年可威风啊，酷吏严刑齐头并进，这你也想改？改了，史书上可就能骂你一句不孝。”
“先父薨逝那么多年，我就算改点什么，他老人家也来不及反对，更何况，活下来的人总得继续活，”雪穆恂低头看向关尚仪，“我对耗费无数心血抚养我教导我的人尚未尽心，只能先对不住他了。”
来人闻言抚掌大笑：“幸好雪吟殊死得早，不然摊上你这样的儿子，早晚得让你气坏咯。”
他话音刚落，雷修古忍不住清清嗓子：“先生，有关故太子，您就口下留德吧。”
“哈，口误口误，听者莫怪啊，”那人笑着对雪穆恂道，“行了，小太子，把你那把剑收起来吧，细胳膊细腿的非要拿大人用的剑，也不怕闪了手伤了人？伤了你自己不要紧，伤了你身边那位尚仪嬷嬷就不好了。”
雪穆恂愣了愣，放下剑，这才发现胳膊已经酸疼得不得了。他龇牙咧嘴揉揉胳膊，猛然想起对方敌友未明，立即收敛表情。
来人踏进一步，举手略微抬起斗笠，露出的半张脸，面容不再年轻，却依然俊美。他笑意收敛，威严感便油然而生，对着雪穆恂侃侃而道：“诚然如你所说，旨意需兼听则明，连坐已不合时宜，然而今日之事，你身后这些宫人却有三重错，你要听吗？”
雪穆恂很不服气，正要反唇相讥，雷修古低声道：“机会难得，听。”
雪穆恂心里掠过诧异，哼了一声道：“说。”
“第一，身为储宫上下侍从，放任太子私自出宫不加阻挠，此为一重错。”
“那是他们不知道，不是放任不加阻挠，我出宫之事做得隐秘，怎么可能连扫地擦桌子的人都清楚……”
“不知者不是什么时候都无罪的，知，是他们职责所在，不知，是失职，罪加一等。”
雪穆恂哑然，那人继续道：“为何刺客会晓得你今日出宫？是谁告诉你筑歌台那儿有热闹看？谁引导你上那处木楼？谁将你的行踪暗地里递出去？谁对你的作息习惯爱好最为清楚？出这么大的纰漏，这些跪着的人，个个都有嫌疑，没嫌疑者也难辞其咎。此为二重错。”
雪穆恂瞪圆眼。
“第三重错，是今日的刺客险些得手。这些人以你为主，依你而生，你若丧命，他们却能好好活着，放眼九州哪个地方都没这样的事。”
“可我明明好好的……”
“那是雷将军去得及时，是你遇上一个为人仗义碰巧又带了好些侍从的经家子弟，是那帮人族刺客年纪太轻，勇猛有余，思虑不足，是天不亡我翊朝。你还好好活着，可不是你自己的功劳。”
来人举起三个手指头：“这些人身负三重错，你不仅不罚，还要持剑拦着人行刑。赏罚不公，带头抗旨，处决赦免全凭一己之好恶，你有何脸面仗剑威吓将你救出重围的雷将军、这些围剿刺客的羽林卫？你可对得起这宫里没犯错的其他人？小太子，你真的知道我为什么笑你吗？”
“不是笑你自不量力，而是笑你从一开始发力点就错了，寻常人可以拎不清，可你是太子，你拎不清就会姑息养奸，看起来似乎救活了人，可暗地里却会害死更多人。”
雪穆恂握紧双拳，低下头。
雨渐渐有些小，他抹了把脸，抬起头问：“我该怎么做？”
那人又是一声轻笑，道：“教你现下是来不及了，看着点。”
他踏步上前，扬声道：“殿下仁慈，饶尔等不死，然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在场有品级者削去品级；无品级者充入徭役；关尚仪，革去尚仪位，处黜翼刑。”
雪穆恂大惊道：“黜翼刑？嬷嬷往后岂不是不能凝翼了？不行……”
那人从腰侧拔出一柄尖锐小锥，递过去道：“怎么不行，拿出点太子的气势来，动手吧。”
心知无法凝翼对羽族意味着生不如死，雪穆恂后退一步，大声道：“不。”
“你不会以为闯了这么大祸，处罚都落到别人身上吧？”那人淡淡地道，“小太子，这就是对你的处罚，要么你动手，要么羽林卫动手，可若是羽林卫动手的话，可就不是黜翼刑，而是处决了。麻利点，你不知道劝陛下留下她这条命很费口舌吗？”
雪穆恂面白如纸，坚决摇头。
“殿下，”关尚仪轻轻地拉住他的衣襟，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动手吧，这是陛下对你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我没关系，我这么大年纪了，又不用去风翔典显摆，飞不飞的有什么要紧？”
那人上前一步，将那柄长锥递过来，冷声道：“殿下，你的国土上兆民未安，兵戈未息，多少人翘首以待，将身家性命毕生荣辱系你一身，你却在这等小事上婆婆妈妈，雪氏到你这里是准备退隐澜州偏安一隅了吗？”
雪穆恂心下震动，咬咬牙接过长锥，按住关尚仪的肩膀，低声唤了一句：“嬷嬷，对不住。”
“我无怨，动手吧。”
雪穆恂大吼一声，举起长锥猛然刺入她身后蝴蝶骨下的凝翼点。
关尚仪痛呼，倒在地上，鲜血自伤口肉眼可见地渗透出来。
雪穆恂呆立当场，他伸出手想扶，却像被那血烫伤一般猛地收回手。
“你做得很好，给我吧。”那人过来，握住雪穆恂颤抖不已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将长锥收了回去。
雪穆恂红了眼，抬起头，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好了，今日你学得够多了，回去歇息吧。”那人拍拍雪穆恂的肩膀，转身要走，忽而想起什么，回头道，“忘了说，从明日开始，我会教你一段时期。我叫风彦先，你要唤我风先生，别叫老师，你够不够格做我的学生，咱们且再看吧。记住，每日清晨丹凤门上课，除非皇城动荡，地陷火灾，否则一概不许告假，听清楚了？”
雪穆恂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人满意一笑，转身大踏步离开。
“我没听错吧？他，他说他是风彦先？当年我在襁褓之中给我行赐福礼的神木园总廷星辰使？”雪穆恂难以置信地道，“可风彦先怎么是这个样子……”
雷修古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伞再度罩到他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