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校埔的情况比我严重多了，他痛苦地紧绷着身子，一边颤抖一边惨叫，叫到最后只剩粗重的喘息。这不难理解——就在一分钟前，他跳进一个强酸池，紧接着被近千度的高温炙烤全身。按照普莱斯上尉的理论，他的大脑正在重温这段并不甜蜜的时光。
普莱斯命令我把戴校埔扶回来，虽然言语还是冷冰冰的，但我还是可以看到他隐藏在冰冷外表下的赞赏。让戴校埔平静下来其实并不难，虽然他疼得痉挛不已，但一听到普莱斯的命令，还是以令人的毅力忍住痛楚，扶着我的肩膀慢慢挪到上尉身边。
“觉得如何？”普莱斯一边操作着面前的8kn系统总机，一边问道。
“嘶……很疼……长官。”戴校埔咧着嘴低声道。
“不是问你的身体状况，是问你之前的战斗，觉得你自己表现如何？”普莱斯还是没有看戴校埔。
戴校埔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或许在平时看上去会有几分羞涩，但现在配合他狰狞的面孔，只会觉得这个笑容无比恐怖。
“我觉得还行，长官。毕竟如果没有我，他们也无法这么轻松取得胜利……”
普莱斯转过头看着戴校埔，问道：“你认为这是胜利？”
“这……长官……”戴校埔有些意外，“这怎么也不算失败吧。一般来说，一个普通步兵排遇到地行虫，伤亡率都在50%左右，我们已经做的足够漂亮了。”
“或许你认为这已经足够，但我必须告诉你，还远远称不上最好。你是最近才调进我们连的，也许你不知道，在之前的所有训练中，你现在所在的一排都可以以牺牲一人为代价消灭一条地行虫。”普莱斯板着脸说道。
我奇怪地看了戴校埔一眼，原来他也是新调来的吗？忽然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与周围的一切都有隔阂，这种苦恼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理解。不想让别人也遭受这种痛苦，大概这就是他如此接纳我的原因吧。
戴校埔小声地辩解道：“可是长官，这次也只死了我一个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普莱斯一字一顿地说，“你觉得之前那几次死的都是谁？是弗里，弗里，还有弗里！他是一排甚至全连跑的最快的一个人，所以每次都是他负责诱敌。但是他除跑的比别人快之外没有任何优点，送死的任务本应由他承担。”
“这有什么不同……”戴校埔只问了一半就被普莱斯打断。
“而你却是精英。虽然不知道你原来在哪个部队，但我闻得出来你身上的铁血气息，它告诉我你曾在无数最危险的处境里活了下来。像你这样的人每少一个都是人类的损失，你的生命如何能与弗里等同！”
戴校埔连疼痛也忘了，开口反驳道：“上尉您说错了，生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不要再解释！这就是现场上的真理：优秀者淘汰劣等品，精英淘汰优秀者。现在的你，就跟站在你旁边的那个劣等品一样，让人厌恶！”说谁？我吗？我尴尬地低下头，毕竟甫上战场就牺牲的却有些丢脸。
普莱斯已经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们，只是命令道：“作为两名可耻的失败者，你们太让我失望了。作为惩罚，立刻去操场跑五十圈，现在，马上！”
“是！”我们两个立正敬礼，转身离开。在转过头的瞬间，我看见普莱斯又在8kn系统里调出一条地行虫和几只我没见过的怪物，看来这次一排就要全军覆灭了。之前在我出门前，倒霉的弗里已经壮烈牺牲。
……
“呼……呼……”我剧烈喘着气，再一次体会到筋疲力尽的感受。我已经数不清这是跑的第几圈了，只是机械地跟在戴校埔身后跑着。火星的重力比地球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门会跑得很轻松。之前对我而言，我根本没有办法适应这种重力环境，总是在不必要的动作中耗费大量力气。
“摆手的幅度小一些，在空中的时候尽量放松，这样可以省下很多力气。”戴校埔的经验要丰富得多，他在前面示范给我看，我依样照做，果然轻松不少。
“你已经不疼了吗？”我喘着气问戴校埔，按理说受了那么重的“伤”，他是不可能表现得那么轻松的。
“这个东西，死着死着就死习惯了。其实我再悄悄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有之前五种方法可以既杀死地行虫，又能让我活下去。只是我急着出来看看你的情况，才选了最差的选择。毕竟你是新人嘛，没有我这种优秀的老兵在一旁指导，很容易吃亏的。”戴校埔有些得意地说。
“去……去……”我喘着气。
“什么？”
“去你妈的！”我骂道，根本不信他的话。结果几粒沙飘进我的嘴里，我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戴校埔停了下来，拍着我的背说道：“好了好了，来个玩笑罢了，你不要太在意，我们还要再跑十多圈呢。”
咳了几声后我平稳住气息，吐出沙粒，重新开始跑步。
“喂，我说，是不是每次死亡都会这么痛啊，不能改一改这个设定吗？”我问道。
“这个改不了，只能接受。”戴校埔回答道，“不过我有两句建议给你。第一，把8kn当做真实世界，一次也不要死，任务完成后自然就会平安登出。第二，如果你做不到之前那点……”
“……死习惯就好了”他轻轻说道。
他的语调里不再有嬉皮笑脸，继续对我说：“我没有开玩笑，8kn做得最好的一部分就是它的死亡体验。或许你认为这只是一个虚拟世界，但它会告诉你即使是虚拟世界，你的每一次死亡都会付出代价。所以没有哪一个士兵会在8kn里毫无顾忌地死，反而会把8kn当做真实战场来训练。这样他们上了战场后也会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他们全部都经历过死亡，感受过痛苦，不想在现实中再重演一次。”
我也严肃起来，的确，那种疼痛没有人愿意再忍受。
“可是，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死习惯了呢？”我问着自己的问题。
“那是另一种状态。军人把生命当做可有可无的东西，漠视它，忽略它，在必要时刻放弃它，只为完成自己的任务，这种军人，就是真正的战地之王。他们会把每一次战争当做8kn里的一次训练，以毫不悯惜生命的态度去战斗。”
他看着若有所思的我，又说道：“不过你不是这种人，也不会成为这种人。从你的眼中，我看到了活下去的渴望。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的心中有一个强大的意念，它支持着你在这个战场上不断存活，直到找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它都会让你明白生命的宝贵。呵，生命的宝贵……”
戴校埔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宋寒下士，记者宋寒，如果你真的珍惜生命就不要探寻太深。”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听见他最后这句话，也没有在意他之前的言语。多年以后，我无数次回想，若是早些发现这些早该发现发现的问题，是不是一切的结局都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