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调解下，误会终于被解开了。邓尼斯确实是真正的神职人员，而不是偷运奢侈品避税的东法兰克商人所认为的缉拿他的税务员。
虽然东法兰克商人出言不逊，但的确是邓尼斯主教有错在先。在其他商人不赞同的目光下，邓尼斯默不作声，也没有为自己神经质的行为辩解一二。
就这样僵持了数日后，船只抵达了威克洛。安东尼奥带着工人们向码头搬运羊毛，却看见邓尼斯主教一行七人一同下船。
这时候，那位健谈的工人凑了过去：“神父，这艘船在港口停靠不久，你们确定要下船休息吗？要是走远了恐怕赶不上。”
邓尼斯原本不想理这个粗俗多嘴的乡民，但见安东尼奥也感兴趣地看向他，不得不做出得体的回答。
“我们不准备继续乘坐这艘船了。”邓尼斯主教轻咳一声，解释道：“听船长说明日涨潮时还有一艘船前往被英格兰，我们会与它同行。”
在得知唯一对他友善些的安东尼奥要在威克洛下船，邓尼斯也不是很想留在船上，接受其他几位商人若有若无的排挤了。在大失颜面后，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远离。
“祝您旅途愉快，神父。”那位工人一愣，但随即绽出讨好的笑，夸张地行了一礼后离开了。
但就在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三位工人中的哑巴竟开口了，压低声音，冒出一串地道的威尔士语。
“杰兰特，接下来该怎么办？船可是已经凿了的。”
就在他们离开船只前，在吃水线以下留下了若干道微小的缝隙，打通了搭接的木板，再用那位东法兰克商人轻飘飘木箱虚掩着。船只离港处尚无大碍，且不易被发现，可一旦行至半途，这既定的人为船难便无可挽回。
可人算不如天算，谁会想到邓尼斯主教半路与同行旅客发生争执，愤而下船呢？
原先挂在杰兰特脸上硬挤出的微笑如今也已消失不见，他眼神闪烁着，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它必须被执行。”杰兰特轻声说，像被哽住了似的。
“明天，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
在熹微的晨光中，水手们都在忙碌。
没有人看见弯曲的船腰处出现了一对湿漉漉的手，那人谨慎地跃入夹板，在阴影中屏息凝神，克制住因海水冰冷而引发的颤抖。趁水手背身的当口滑进了船舱，只留下几抹水迹。
他正是杰兰特。多亏北欧船只搭接船板的风格，他一路顺着凹凸不平的外壁攀了上去，准备进入舱室破坏船体，在船离港之前溜走，由剩余两位同伴接应，便可功成身退。
但就在杰兰特滑进船舱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骗了，要么就是邓尼斯被骗了。他坠落于一片粪臭中，同近百只毛茸茸，同时又臭哄哄的羊大眼瞪小眼，这竟然是只运输种羊的船。
他一抬手，在睫毛上摸到了粘腻的液体，伴随着一阵令人窒息的臭味。罪魁祸首凑近了他，鼻孔大张着，想要把杰兰特的头发当作干草嚼食。
会不会是他记错了？杰兰特可不会相信邓尼斯乐意搭乘这种船。正当他想爬出船舱一看究竟时，余光一扫，看见舱室外出现了一个晃动的身影，立即矮身躲进了羊群中。
那是邓尼斯的脸，杰兰特可不会忘记。
主教厌恶地看了一船舱，转身离去，但就在这时，舱门合上了。
这下他可以终于确定自己爬上了对的那艘船。
杰兰特立即解下背上布包着的工具——锤子与凿子，专心于破坏工作。甲板上人来人往，但他凿钉的声音完全被羊群发出的噪音遮盖住了。他必须让所有缝隙分布在吃水线下，同时位于底层舱室的各处，以免被紧急粘合，撑过这段航程。
他走到哪里，那群精力旺盛的羊就跟到哪里。一会儿用头顶一下他，一会儿用蹄子踩他的脚。杰兰特分身乏术，不仅要对付这些过于活泼的动物，还要防止水手突然进入船舱，发现他的行动。
正当他专心致志于破坏活动时，杰兰特忽然听见水手有节奏地呼喊，下着扬帆的口令。
起锚了。
杰兰特第一反应便是扑上舱门，试图将它打开，但舱门被插哨反锁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喉间的呼喊，跌落在梯子上。
不是没有希望的，杰兰特告诉自己。在过去的一年里，他跟随狄奥在造船厂活动，对各式船只结构了如指掌，不然也不会被高文派遣来执行这样的任务。锁住舱门的是插哨，这种插哨如果经过晃动，可以慢慢滑开。
狄奥曾跟杰兰特说，他听说过有人被海盗绑架并困在船舱内，最终与其他乘客一同通过这种方法将插哨打开，趁夜控制了船只。
但问题是，现在甲板上人来人往，如果杰兰特一剧烈晃动舱门，势必会被发现。
他只好压抑住狂跳的心脏与缭乱的呼吸，侧耳倾听甲板上的声音，趁无人靠近的当口便开始轻轻摇晃舱门。
插哨果真有所滑动，但只是一点。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杰兰特也越发焦灼。
就算打开舱门了又能怎样呢？他忍不住想，在这艘船上的所有人已经难逃葬身鱼腹的命运了，已经离港口太远了。
杰兰特继续努力着，但希望也在流逝。他忍不住用力捶了一下舱门，却没想到引来了甲板上人的注意力。
他迅速跳下梯子，躲进了羊堆里。
舱门开了，一个雇佣兵走了下来，捏着鼻子挤过羊群，四处查看着。
“这里没有人！”他回头大声呼喊到：“估计就是哪只羊爬了上去，顶了一下舱门罢了。”雇佣兵一面说着，一面把围绕住他的羊推开，退回梯子处，用脚嫌恶地蹭掉粘着他靴子的羊粪。
但就在这一刻，他的双眼扫向杰兰特藏身之处。
他是看见了，还是没有？杰兰特没空犹豫，也无法犹豫。他当机立断，从藏身处一跃而起，尖锐的凿子深深扎入雇佣兵暴露在外的脖颈，左手捂住那人口鼻，防止呼喊暴露了他的存在。
雇佣兵抽搐了几下，大片鲜血从创口涌出，他死去了。
杰兰特后退一步，却一脚踩进了水泊中。船舱开始进水，这说明船很快就要下沉了，不过一会儿，疯狂涌进的海水会摧垮整个舱室。
他望向唯一的逃生之门，假如能抓住一根浮木，从理论上来说，还是有生的希望。
可正当杰兰特爬上梯子时，又一个雇佣兵出现了。他大叫着船上有潜入者，一边用斧头狠狠劈向杰兰特。
杰兰特不能躲，只能勉强用凿子格挡。假如他后退或者跳下梯子，等于把这条狭窄的通道让出，势必会陷入两拳难敌四手的窘境。
突然，船剧烈晃动了一下，向侧面倾倒。一时之间，惊呼声乍起，却盖不过巨浪摧枯拉朽的声音。
“船舱已经进水了，快点离开！”在慌乱中，他冲雇佣兵喊道。趁后者愣神的当口将他一把扯下，踢倒在舱室中。
雇佣兵落入水中，很快就被因舱室进水而被疯狂挣扎的羊而淹没。
他必须立刻逃离舱室，杰兰特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慌忙爬了出去，甲板上的人乱作一团，已经无人有空顾及他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杰兰特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的撞向了船楼，随即掉进了冰冷的海水中。
……
“不要靠近船难中的船只，很容易被漩涡卷入……”
在恍惚间，杰兰特听见熟悉的声音，意识却在不断被拉入沉沦的深渊。他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一挺身，呕出一口海水。
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杰兰特终于睁开了刺痛的眼睛。
他正躺在干燥的甲板上，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已经被扒掉了，裹着厚实的毛皮与毯子。一个身披斗篷的人跪坐在他身边，面庞被阴影所覆盖。见杰兰特清醒了，那人也抬起头来，首先被阳光照亮的是他额角浅淡的伤口。
狄奥，这个本该于布列塔尼度假的人居然出现在了爱尔兰海中央，他刚刚正在向其他年轻水手传授经验。
“您是怎么……”杰兰特试图开口，但突然被咳嗽打断。他呛住了，又呕出一口海水。
虽然杰兰特没说完，狄奥还是领会了他的意思。
“盖文和乔治通知了我说你没能下船，于是我就追上来了。”他轻柔地说，近乎怜爱地看着杰兰特，示意后者不用着急，可以慢慢说。狄奥的船一直徘徊在邓尼斯主教所搭乘的船附近，一有异动便会想方设法上前施救，这才将落水的杰兰特捞了出来。
“没去布列塔尼？”
“一直在威克洛附近，总要有人留下来接应你们。”狄奥笑着说，但那笑意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杰兰特扑了上来，把他搂进一个力道足以勒死人的怀抱中。
狄奥受伤的双手就这么僵硬在半空中，推开他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一声“别”刚刚溢出唇边，随即消了音。
杰兰特没松手，把他搂得更紧了，还在狄奥的怀里得寸进尺地蹭了蹭。
“您是不是想说，我现在又脏又臭，不应该抱您？”
“……嗯。”
“那请您别说话，至少不是现在。”
杰兰特将脸半埋在狄奥的斗篷中，像一个孩子一样蜷缩着。
在被劫后余生的泪水所荫蔽的视线中，天空蔚蓝如洗，一群海鸟正在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