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眼前的场景重新稳定下来，汤子期的胸口却像烧起一团火。
这片焦枯的林子，她一眼就认出是秋叶京的北林。被大火烧过的残叶枯枝卷曲焦黑，四处弥漫着呛人的浓烟，远处还有尚未扑灭的火苗。大量树木烧成了灰烬，只有暗黑色的残枝直指天际，如同一只只控诉的手。
和风翔典过后的那天一模一样。
她记得自己那时候刚刚醒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不需要有人质问，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是雪咏泽用她的身体放的火。那时候她感到震惊、愤怒、屈辱……不管是当时还是此刻，眼前这一切都让她的胃隐隐作痛，恶心欲呕。
亏她还做了许多的心理准备，尽量让自己冷静一些，好和他平心静气地谈一次。如今这个场景让她不想再有任何克制，大喊道：“雪咏泽，你给我出来！”
他出现了，站在那棵最高的焦木上，纤尘不染的白衣与这环境格格不入。这个幼时为了心中理想舍弃肉身的人，如今脸上带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怎么，不高兴了？你不觉得，毁灭别有一种快感吗？”雪咏泽张开双臂，被风扬起的灰烬如同漆黑的蝶，绕着他的袍袖狂飞乱舞。
汤子期瞬间竟凝出了光翼，手中也多出了一柄长剑。她一跃而起，踏上雪咏泽所在的枝干，剑尖直抵他的咽喉。“你为什么要放火？”她极力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这样，你又想置我于何地？”
雪咏泽仍旧带着和煦的微笑。他难得有这么阳光的笑容，除了深不见底的眼睛之外，像是完全收敛了戾气，温和得如一缕春风。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很好，否则她一心想杀了他的时候，手里也不会心想事成地出现一柄剑。剑尖在他的喉结上划出一点点的血迹，在洁白的衣领上洇开，鲜红夺目。
“阿期，我没有违背我们的约定。”雪咏泽平静地道，“风翔典那天让我回去，这是我们早就说好的。”
“是，我们说好了的，可是你做了什么？”汤子期难掩愤怒，“你烧了林子，毁了一切！当日在北林的世族们要杀了我，我死了，你可开心？”
“怎么会呢？”雪咏泽轻轻拨开抵在自己颈上的剑，“雪吟殊不会让你死的。”
“但你毁了我在秋叶经营的一切！雪咏泽，我是为了你才到那里去的，你难道忘了？”
“为了我吗？”雪咏泽的目光终于冷了下来，直直地看着汤子期，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情绪，“你扪心自问，你做的多少事情是为了我？你在填盍秘境里替那人挡了一箭，也是为了我吗？”
她没想到他会提这个：“雪吟殊不能死，你也从来没有想要他死，你……”
“够了！”雪咏泽逼视着她，一点点近前，“汤子期，你最好不要让我想起那时候的事来，你，太让我失望了！”
但那时候的情景已经又回到他眼前。他可真是赶了个好时候。本来他不想和玉霜霖合作的，可终于还是被她激怒了。她竟然说他的姑娘并不属于他。他忍不住去侵入了汤子期。他其实只想要片刻时间，知道他的姑娘还好好的，然后立刻就离开，不叫她发现。
可是，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扭曲秘境中幽凉的满地星光。他感觉到自己正飞速奔跑，扑向一个男人。强大的惯性让他控制不了这具躯体，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冲。然后羽箭在肩胛骨以下，自后往前地贯穿了他。
剧烈的疼痛袭来，他不由得张开嘴，连空气都成了利刃，擦剐着肺腑。年轻的羽人男子环抱了他，他看见那张焦虑而痛惜的脸，感到一种想要仰天长笑的讽刺。
他退却了，被这短短一瞬的刺痛逼退。可是就算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心肺间的痛楚仍然久久不能消散。那个女人，她怎么能，怎么能将本属于他的身躯，去换另一个人的命！她的身体，是他们共有的！
他觉得愤怒。
或者不只是愤怒，还有万蚁噬心般的嫉妒。
他摇头，把这些不堪的记忆甩掉。而汤子期退后了半步，用一种悲悯的神情看着他。他非常厌恶这种神色，但又不得不依靠这种同情，来为自己攫取一点点卑微的权利。
“你这样想，我们没法再合作。”她收起了之前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所以，这个计划，我要退出。”
“退出？你说你要退出？”雪咏泽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不可自抑，“别说这种傻话了。你要是真恨我放了火，那你现在就杀了我消气。我保证绝不还手，也够逼真。”
他徒手抓起她手中的剑刃，再次抵住自己的咽喉，剑刃直刺皮肉，他的指间鲜血淋漓，面上却带着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汤子期松开手，扔掉了剑，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的确，她一度是恨得想杀了他。可是最绝望的事情不是你想要做而做不成，而是你知道做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杀不死他。
“我不会再为你奔忙。从现在开始，我会做我自己想要做的事。”她只是这样宣布，“雪咏泽，不管你要操控我也好，占有我也好，我反抗不了的，便随你去。其他的，我只做我自己，绝不会再遵从你的意志。”
“那你自己的意志是什么？”雪咏泽冷笑着，嘲讽地看着她，“是帮助雪吟殊吗？帮助他把九州收入自己囊中，帮助他反抗他的父亲，帮助他成为至高无上的羽皇？”
“你把他想错了。”
“我没有想错，是你不愿意承认。你知不知道雪吟殊做了什么？他笼络各大世家，以风翔典为名，染指羽皇才有的荣耀。他要的又仅止于此吗？这只是个开始。他最终的目的是把雪霄弋取而代之！他一直想要除掉月见阁却不能够，如果他真的取代雪霄弋成了一代新帝，那么月见阁就会……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汤子期同样报之冷笑：“所以你放了火，想要挑唆他和各大世家间的关系？想要各世家对太子疑神疑鬼？”
“他已经有了一切，但他没有资格拥有这个九州。”
她看着眼前的人，感觉到深深的倦怠。她可以说雪吟殊不是那样想的，可是又有什么意义？或者，她又有什么资格替另一个人辩解呢？事实上，纵火事件之后，哪怕雪吟殊本没有篡夺皇位的打算，也被逼到了无法退却的风口上。
她不再试图说服，只是平静地道：“阿泽，是你把他推向那个境地的。如果你没有那么做，一切也许还有回转的余地。但是如今，没有了。”她说着，心灰意冷，只觉得彻骨地失望。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这么多年了，谁也左右不了谁。于是她只是重复着：“我不会再遵从你的意志行事，从今天开始，我做的一切，都与你无关。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可笑。你又什么时候真的遵从过我的意志呢？”雪咏泽忽然抓住眼前女子的手，发狠地道，“汤子期，我早就厌倦了我们之间相厌相害。我也讨厌总是要寄生于他人。你知道吗？我讨厌你的身体，它让我束缚又尴尬，让我觉得自己不是雪咏泽。而这一切终究快要改变了，委屈了这么久，终于要结束了。”他说着，笑了起来，声音中透出一种罕见的昂扬，“所以，我命令你，也请求你，最后配合我走这一段。因为很快，我们都可以得到自由！”
他话中的含义令她惊诧莫名。自由吗……他很久很久都不曾提及这个字眼了吧。她也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他们像被镣铐锁在一起的两个人，为了在这荒原上跋涉，只能不断地相互妥协，以至于忘了自由是什么滋味。
“你想说什么？你得到了什么？或者发现了什么？”她有些急切起来，反握住他的手，压抑着漫涌上来的希望，好使自己最后不致失望。
“不着急。”雪咏泽继续笑着，抬头看向远处，“我们等的人，已经来了。”
汤子期也看了过去。不过就算没有他的提醒，她也觉察到了这个空间中精神力异样的扰动。不知何时，平衡而静止的精神之海中，出现了一个新的精神体。一个外来的精神体，它掀起了涟漪，涟漪还在逐渐扩大。月见石里的第三个人？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这些年，就算是汤罗，也没有和她同时到访过。
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远处，影影绰绰的，像是一团雾气，踏着满地灰烬翩然而来。
到了近前，她欠了欠身：“两位久等，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