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铺展开的，是连绵不绝的海岸线。风平浪静，只有轻柔的浪花不时拍打着沙滩。
汤子期环顾四周，面前的海滩上有零落搁浅的小船。转身，由近及远，散布着不少竹木小屋和穿梭的人影。看起来是个渔村。
她想了想，往小村走去。
渐渐走近，渔民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不时向某个方向眺望，像在等待什么。汤子期试图对他们说话，他们却置若罔闻。她伸出手去，手如同虚像穿过了一个孩子的身体。看来她不能对这个场景施加任何影响了。在这些人的眼中，她并不存在，她只是一个无法施加影响的旁观者。
这让她略有点诧异。雪咏泽很少构筑这样的幻象给她。她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她四处张望，没有找到可能是雪咏泽本尊的人。可是一个她绝没有想到的人出现在眼前。
雪吟殊。
他自远处走来，一身青缎便服，白荆花暗纹的披风在海风中飘扬。被风吹起的银白长发之下，是一双锐利的眼，和轮廓分明的面庞。风翔典一别，再未见过。此时相遇，她的心竟怦怦跳了起来。只不过，他与旁人一样，并不能看到她。
他的身边跟着十多名官员模样的人，他们很快走近了。本在等待的渔民聚到一起，口呼太子，纷纷行礼。他们之中，有人族、羽族，还有河络。
渔民带着浓重的越州口音，看来此地处于越州。越州沿海居民中，人族自不必说，羽族也有零散住民。要说起来，河络占据了越州的大部分人口，但多居于地城，生活在这样的海滩上的并不多。雪吟殊执政不久，确实曾赴越州体察民情，但那已经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
雪吟殊随和亲切，让大家起身。他亲手扶起一位老人，与渔民们闲话家常。汤子期在一旁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雪吟殊，比她记忆中的更意气飞扬。他眼中有对未来的热望，举手投足流露出未经收敛的锋芒，确实是四年前仅仅十七岁的雪吟殊。
知道他看不到自己，汤子期就肆意地靠近他。她看见他的眼睫可辨，目光生动，正是一个少年最飞扬的面目。雪咏泽能在月见之境中创造一切，却始终无法让“人”真正地栩栩如生。因此这不是他凭空创造出的情景，一定是真实有过的场景回放。
如果这是真的，那只能说明当时有人用授语之术在旁窥探。
在翊朝帝国的版图中，越州一直难以完全掌控。当年，越州河络与雪霄弋一同起事，河络地城名义归翊朝管理，实则游离在体系之外；地上由人族为主的各族势力混乱，难以管理；更有不少势力经由凌川港与外海的鲛人甚或海盗来往密切。虽然多年前折仙皇后特设凌川海事署，并派遣羽族官员前来任职，但实际上收效甚微。因此雪吟殊当政后首先选择来这里巡察，也是理所当然。
就在凌川港附近，广阔地下坐落着河络最大的城市——岩浪城。那便是巴齐陆所在的河络主城，雷眼郡的中心城市。当时，雪吟殊应也计划赴岩浪城与阿络卡会面，但在那之前，他遭遇一些意外，以致行程中断。汤子期回想着之前为了了解雪吟殊的一切从汤罗那里听说过的信息，这与此刻进行的授语之术，是否有什么暗中的联系？
她还未想明白，只听雪吟殊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他已走到一个小屋前，蹲在一个河络孩童的身前。那孩童躺在地上，勉力抬头看他，整个身子却瘫软着像一摊泥水。边上的一名年迈的河络忙把他抱起，低声道：“他得了软骨病，还请太子恕罪。”
“无妨。”雪吟殊仔细看了看那个孩子，温言安慰，引得渔民感激不已。直到起身离开，到了没有平民的地方，他面上才浮现一层冷肃之意：“我们走了不到三十里，已见患此疾的河络孩童上百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身后的官员们噤若寒蝉。一名郡守模样的道：“回殿下，这都是雪砂盐惹下的祸事。河络一族的幼子，如果吃多了这种盐，就会患上软骨病，药石难医。”
“又是雪砂盐。我要看看这东西。”
雪吟殊吩咐下去了，自然就有人去寻。过了不久，有人搬来一个半人高的陶罐，罐底有薄薄一层水；还有一个小瓶，瓶口被一层透明物封死，瓶中有极细的白色粉末。
瓶子由一名秘术师拿着，给雪吟殊过目。雪吟殊点了点头，秘术师走到陶罐前，将拇指按进瓶口。一声轻微的响声后，爆裂出一道白光，显然是一道秘术禁制被破坏的效果。
瞬间，粉末如一道细线般落入罐中，触水即涨。它们从看不见颗粒的齑粉，瞬间变成了细小的晶体。而这些晶体自身还在分裂，不断发出“噼啪”的声音。很快，整个陶罐就被这些迅速分裂迅速膨胀的晶体颗粒堆满——顷刻之间他们的面前就多了一缸的盐。
这是汤子期第一次亲眼见到雪砂盐。虽然她对此物自然早有耳闻。
雪砂盐，是深海之中才能产出的一种特殊盐类。它浓度极高，虽然产量稀少，但少量的雪砂盐就能够炼制成数千倍分量的普通食盐。不知是谁发明了一种简易的秘术，可以封存雪砂盐，简化炼制过程。只要解开禁制，使其触碰清水，便能得到大量的粗盐。
雪吟殊注视着这一幕，许久才道：“此物近年已在越州泛滥成灾？”
“是。”先前回话的官员说道，“不知何时开始，这种盐占据了市场。它虽然食用起来与普通食盐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各族来说，于身体无益，更会祸害河络的幼儿。而且它比官盐成本低廉太多，倒手之间便可获取暴利，也对我们的官盐市场形成巨大冲击。”
“这对河络的威胁尤其大，难怪他们对我们翊朝不满，甚至想要自立。”雪吟殊道，“必须彻查。我知道此事，却没立即重视，是我的错。”
“可是殿下……”另一名官员深深垂着头，却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不断了这源头，只查贩卖倒手的人，恐怕无济于事。利令智昏，此物携带运输都很容易，只怕敛财者会前仆后继，难以治本。”
“此物是由海盗从外海带来。他们抢掠商船，本就是难赦之罪，再加上这盐案……”此刻甚至仍有些许青稚的雪吟殊，语气坚定如石，“溯洄海到了该清肃的时候了。”
“可是在越州，我们能够调用的海军，不过寥寥，何况越州虽是源头，这案子却绝不只涉及越州三郡……”郡守面露难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雪吟殊没有说话，而是望向远方的海面。汤子期想，那时候，他刚刚亲理朝政，有一些核心军队、机要组织，还都掌握在不事朝政的帝弋手上。他是如何一步步走来，如何从他父亲那里一点点拿过帝国真正的权柄，也许不会有人真正清楚地知道吧。
“我会彻底禁绝雪砂盐，清剿海盗，还越州清平。”
十七岁的雪吟殊转身离去，只留下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萦绕在海风之中，经久不散。
是的。从那时起，雪砂盐便成为翊王朝严厉打击的对象。凡案涉雪砂盐者，均受到严惩。而对海盗的清剿，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逐步收紧。然而此后四年，虽然略有成效，却一直未能根除疾患。帝国方方面面需要梳理的头绪太多，蠢蠢欲动的野心也太多了。大多数时候，雪吟殊没有精力顾及越州，而雪砂盐和海盗，始终是雪吟殊的大患。瀚州平定后，雪吟殊曾分派人手，重新调查此案，只是一时未有结果。
其实不需要这个场景，汤子期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她不明白的只是，雪咏泽特意给她看这些，究竟想要说明什么。
而这个场景是授语之术带来的。它发生在青天朗日之下，并不是什么秘密事件。为什么会有月晓者使用能力去探查此事？
雪吟殊一行慢慢远去。汤子期没有跟上去，因为她知道这个部分的幻象已经结束了。
整个世界像个脆弱的镜面，被一只无形的手一触即碎。海水呼啸着漫上来了。她感觉到一股力量推着自己，沉入水波漫卷的漩涡之中。她默默地叹了口气，放任自己如随波逐流的鱼，跟着这世界的色彩飞快地崩裂和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