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阵阵。
一团团阴云相互挤压，闪电从缝隙中钻出，迸发出刺目的光芒。那一瞬间，云层被映照成紫红色，海面上波涛翻滚。
闪电鞭笞着波浪，大海报以狂怒的吼声。在阴云与海面之间，一匹赤红的骏马正在飞奔。
骏马狂肆地劈开海浪，在一层层白雾中疾进。蓦然，骏马发出一声长嘶，带着暴烈的情绪人立而起！
天青珞单手勒缰，优雅地保持着平衡，另一只手在马颈上拍了拍。骏马四蹄着地，不情愿地打了个响鼻，在原地慢慢徘徊。
已至船头，再前一步就是汹涌的海面。天青珞的衣衫被海水打湿，露出窈窕的身姿。她混不在意，只是盯着海面。
真是无聊。天青珞想。
“少主。风浪大，回去吧。”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说话的人叫莫隐，商队的护卫头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军官。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长袍，海风掀动，露出里面的黑色甲胄。黑红相间的色泽很是威严，但那张脸却平淡无奇，有些不大相衬。如果非要对他的面容进行褒奖，大抵也只能选择“老成持重”这种词汇。
“飞麟还没尽兴。”天青珞撇撇嘴。
飞云号已经足够大了，但对于骏马来说，依旧显得太小，必须来回往返多次才能散尽它的狂性。而风浪又越来越大，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拍上来，遍布船舷的落水孔正在拼命排水，甲板的水位却依然上升。
“算了。”天青珞有些意兴阑珊。她跳下马，缰绳交给一名老水手，“给飞麟刷刷毛，记得用毛巾擦干。”
老水手应了。他看着天青珞的身影消失在甲板上，也牵着马打算走下甲板，去马棚里照顾飞麟。
莫隐突然叫住他：“待会儿过来喝一杯？”
老水手一怔，再回头已经看不到莫隐的影子。声音早被海风吹散，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听到过这句话。
天青珞穿过通道。两侧舱壁都雕刻着舒展的云纹，那是天氏商会的标志。她早就看腻了，只想快点回房间换身干衣裳。经过船长室的时候，她发现里面亮着灯，就有些好奇的推门瞧了瞧。
船长室很宽阔。洁白的四壁有些空旷，只挂了两把海盗弯刀。飞云号交付的时候，这里镶满了羽族特有的装饰品，比如白荆花，云鹤羽毛，桂枝编织什么的。但都被天青珞扔到库房里去了，她不怎么耐烦这些东西。
房间中央有一张巨大的木桌。桌面上铺着地图，地图上摞着半人高的资料。一个年轻人正在资料后面，用一支墨水笔写写画画。那是一个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贴身的柔软白袍，这身打扮既符合羽族传统，又衬得他清逸俊朗。
天青珞突然有点心虚，正当她打算把门关上的时候，年轻人抬起头：“飞麟最近看起来好多了，我觉得你遛马卓有成效。”
“连牧桓……”天青珞呆了呆，歪着脑袋问，“你这是在讽刺我，一定是吧？”
“怎么会？”连牧桓皱了皱眉，“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难不成——我的话让你误会了什么？”
“从小到大，你就没有一句话不让我误会的。”天青珞抚着额头，生无可恋。
——连牧桓眉头愈发紧皱，似乎正在反思。
“好了好了。”天青珞走进来，凑过来看看，“你在写什么？”
这似乎提醒了连牧桓，他低头继续写。云笺纸做的册子洁白如雪，上面满是一丝不苟的笔迹。这样的册子，在他身边还有一堆。
“这次商贸的方案。”连牧桓头也不抬。
“你明明写过了呀！”天青珞大吃一惊，“出发前你让我必须看完，摞起来一人高，我现在还头晕脑胀！”
“计划永远在变动。明天我们就能到达第一个港口，有些方案需要修正。你先去换衣服，如果生病的话，会影响后续的交易。”
“如果不是最后那句话，我险些以为你在关心我了！”天青珞没好气地说。她并没有离开，只是看着连牧桓工作。
说实话，她有些不懂连牧桓。他是天氏商会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才智无双，还是最优秀的航海士之一。在同辈人中，他如同星辰一般耀眼，天氏商会的会长天誉衡——也就是天青珞的父亲——破格对他委以重任。
他身上唯一的缺点，是血统。连牧桓是一名人族，而天氏商会是羽族的大商团。但连牧桓礼仪娴熟，进退有据，哪怕最为坚持传统的羽族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这样一个人……天青珞不明白，为什么要主动上自己的贼船。因为自己的少主身份？别说笑了，她可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她那位求贤若渴的大哥，不止一次的招揽过连牧桓。但这个青年始终不为所动。
“究竟为什么？”天青珞下意识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加入这次商路开拓？”既然问了，天青珞索性就问个明白，“从一开始你就不在计划里，我父亲根本不想让你来。商会里有那么多事情等你处理，他找到你的代替者了吗？”
“因为很重要。”连牧桓停下笔，抬头说：“天氏商会在九州已经没办法再扩张了。如果不能打开新的商路，那么只会慢慢衰退。就像人一样，商会也有生命，也需要新鲜的空气。”
“你用这个说服了我父亲？很有道理，但肯定不是真心话。我太了解你了，但凡你一本正经的说一件事情，那你的目的肯定不是这件事本身。你从小就这样。”天青珞盯着他，“所以，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连牧桓与天青珞对视，但始终不说话。这气氛让天青珞难受，烦躁的直想抓头发。终于，连牧桓开口了。
“把这件事做好，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呢，你怎么想？”
“我？哈——”天青珞瞬间想起很多，又什么都懒得想。冷笑了一声：“我的想法很重要吗？所有人都更关注我大哥怎么想。”
“但如果你不想来溯冰海域，没人能逼你。”
“让我继续待在家里，整天游手好闲，让那些老古板对我指指点点？我早就受够了！从小到大，那些人一直看不上我！”
连牧桓沉默了。两人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天青珞所经历的，连牧桓都看在眼里。世界上有无数人羡慕天青珞的出身，羡慕她优越的生活，但连牧桓却只看到了一头困在笼子里的幼兽。
“其实我明白。”连牧桓说。
“你明白？”
“就像你说的那样，别人更重视你大哥的看法。所以你需要证明自己。”连牧桓说，“我一直建议你认真的去看那些资料，就是这个原因。你需要把这次开拓做得足够漂亮，才有争夺继承权的可能。”
天青珞瞪大眼睛，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
“我说得不对？”连牧桓愕然。
“简直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要去争夺什么继承权？”天青珞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那你……”连牧桓皱眉。
“好吧，我确实有一个目的。”天青珞突然换上一副神秘兮兮地表情：“你知道吗？溯冰海域的一个传闻？”
“我给你的资料？”
“不，从别处听来的。你知道冰海之王吗？”
连牧桓皱眉：“那只是个传说——”
“对！传说里他有一座满是宝藏的海岛。他用黄金和珠宝填平了海岛中间的湖泊。然后他发现还有好多剩余，就在上面堆起了一座金山……”
“那是不可能的。”连牧桓冷静地打断她，“按你说的规模，整个天氏商会填进去都不够。”
“你这人无趣透顶！”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我怎么记得？反正好多年前我就听说了。”天青珞打了个哈欠，“我得走了，困得很。只要船没沉，不要提前叫醒我！”
连牧桓看着天青珞离开的背影，眉头渐渐锁紧。
与此同时，莫隐正在自己的房间招待一个人。就是之前给天青珞牵马的那个老水手，刘老三。
刘老三长着一张风吹日晒的脸，双颊通红，满头白霜。他看上去比莫隐大一些，两人隔着一张飞翼形的木几相对而坐，两只银酒杯斟满了浅绿色的酒浆。
莫隐不动声色的慢慢抿着，刘老三则有些拘束，只是低着头。莫隐笑了笑，把酒杯沿着木几推过去。
“喝一口吧，暖暖身子。”莫隐有些感慨，“老三，咱们俩有十年没见了吧？”
刘老三默默地喝酒，良久才说：“是。”
“瞧你，都跟我生分了。”莫隐笑着安慰，“咱们的交情外人不清楚，你还不懂吗？别弄得那么不自在。”
“不一样啊。”刘老三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呢，可是——叫什么……平步青云？不一样，不一样。”
“平步青云？”莫隐笑了笑。这笑容里隐藏着太多东西，刘老三看不透，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目光来回游移，雕刻着云纹的舷窗开着半扇，一道闪电突然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炸亮！
——海风灌入，刘老三打了个寒颤。
“不要慌。”莫隐站起来，站在窗口向外望，“这股风后劲儿没了，看样子下不起来，待会儿就放晴了。”
他关上窗子，回头看着刘老三。
“不能不怕啊……”刘老三畏缩着身子，喃喃着：“三十年了……我什么都快忘了。怎么也想不到，竟有一天还能回来？”
“你究竟怕的是什么？”
“怕命。”刘老三喝了一口酒，幽幽地说：“这么久了，你想得到能又能回来吗？你在东家那边干得好好地，竟给塞到了这支船队里面。这得有多巧？嘿，我明白了——这都是命，是人就得认命！”
“这不是命！”莫隐一口干了杯中酒，冷笑一声：“实话告诉你，是我主动开口求的一个机会。至于你，名单里本来也没有，是我塞进去的！”
——啪的一声。
刘老三失手打翻了酒杯。他盯着莫隐，不敢置信：“你？为什么？！”
银杯跌落，碧森森的酒液沿着纯白的木几流淌，一滴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刘老三瞪大眼睛，仿佛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不，也许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他！刘老三突然意识到，也许三十年来，他就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一阵恐惧从脊背爬上来，宽阔的舱室顿时显得逼仄。这里到处弥漫着看不到的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刘老三慢慢低下头，深深呼吸。
“老三，知道我想什么吗？”莫隐似笑非笑。
“不知道……不敢猜……”刘老三喃喃着。
“可你终究还是猜到了。”
“不……我……我不明白！”刘老三倏然抬起头，巨大的恐惧让他突然有了勇气，“你他娘的到底想要干什么？那件事想都不该去想！三十年了！要不是你，我几乎已经全忘了，到死也想不起来！”
“那不是太可惜了吗？”莫隐平静地说。
“放屁！忘了我至少能死得安生！”刘老三气呼呼地站起来，盯着莫隐。他全豁出去了，忘了身份与地位，眼前只有莫隐——三十年前那个莫隐。
莫隐良久没说话。刘老三盯着他，身体微微颤抖。一时的血勇冷却后，恐惧重新浮上心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露出怯意。
“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强求。”莫隐突然笑了，摇摇头：“你喜欢求个安稳，也没什么不对。只是……”
刘老三盯着他，等着他说出要求。
莫隐摊开手，一个蓝盈盈的东西出现在掌心。它是个立方体，通体剔透，仿佛一个蓝宝石制成的骰子。
“我猜你也有一个。”莫隐说，“把它给我。”
刘老三毫无反应。他像是听呆了，眼睛盯着那蓝光，宛如坠入了一场梦。良久，他突然摇头：“不，我没有。”
“你愿意？”
“我说了我没有！”刘老三叫出声来：“我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莫隐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过了一会儿，莫隐点点头：“也许你真的不知道。”
刘老三松了口气，但旋即又紧张起来。因为他听到莫隐说：“……但不知道，不代表你没有。”
“这……”刘老三目瞪口呆，“我……不明白。”
“你放心，我总归有办法的。”莫隐摆摆手，“你去吧。”
“……是。”刘老三不明白所谓的“办法”是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向莫隐拱拱手，转身向门外走去。越接近门口，他就越感到紧张。可直到他出了大门，莫隐始终没有任何行动。
唯有甲板上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