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东牒目光迷离,松开手,厉安接过铁棍丢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江太医脸色一松,却冷不防脑门一凉,厉安一双冰冷的手已按上他的太阳穴。
江太医不知对方要做什么,恐惧地挣扎起来,然而这个倒八字眉的少年看着瘦小,手劲却大,牢牢控住他的头,一双眼眸黑如深渊,一经接触即已跌落进去,正恍惚之间,他明明看到眼前的少年双唇紧闭,可脑海里却莫名听到一声尖啸,宛若长矛自天门盖直插入内,霎时间目之所见的一切轰然倒塌。
江太医怪叫一声。
厉安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他住了手退到一旁,江太医已不知陷落在什么境地里,哆哆嗦嗦地在地上蠕动,仿佛拼命想要避开什么东西,他张开嘴,竭尽谄媚,却又深怀恐惧:“没有脉案,我怎会记这种东西?那等宫婢本就不配太医问诊,死就死了,请大人放心,药里早掺好东西,抓药的是我徒弟,半点错都不会有,您帮我,在五王子面前美言几句,案首之位……”
“五王子!王子冕!”万东牒咬牙切齿吐出这几个字,一脚将江太医踢翻,反手抓过油灯猛地砸到地上,轰的一声顿时烧了起来。
“走。”万东牒扯过厉安,夺门而出,撒腿跑了起来。
身后火光映天,很快有内侍阴柔尖利的声音响起:“走水了,太医处走水了……”
万东牒拼命往前跑,仿佛只要跑得够快便能远远躲开那火势带来的炙热灼痛,以及满布鼻腔的烟火气息。他用尽全力在跑,像身后有什么在穷追猛打,跑到后来已变成拽着厉安踉踉跄跄,到实在跑不动了,脚下一软直直跪倒在冷硬的青石板上,暮然回首,宫巷森然,远远传来一声击筑穿透暗夜,敲击在内心最淬不设防的角落上。
他只觉满脸凉意,用手一抹,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竟然泪流满面。
那个女人在火光中将他推出房间,反锁房门,任他哭喊跪求都绝不肯出来一同逃生,她那时说什么来着?
她竟然说,七王子,这是个机会,你快走吧,逃!远远地逃吧!
吃人的地方终究是吃人的地方,忘掉你是万氏的子孙,走,走到宫墙外去,走到天边,走到最亮的那颗星辰下去。
走,九州之大定有你容身之处,庙堂倾毁,山河梦断又与你何干,你痛快地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万东牒匍匐在地上,拼命想拿拳头塞住嘴,却依然抑制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呜咽之声。他想,原来自己天性中那些冷漠残忍,那些薄凉都来源于无梁殿里那位半死不活的生父,却原来统统继承自柔弱无依的生母,在生死关头,她比谁都狠,狠到能让自己唯一的骨血目睹她被火吞噬的全过程。
万东牒哭得狼狈不堪,转头对厉安凶巴巴地道:“看什么看?”
厉安捂住眼睛,老实道:“我什么也没看到,也没看见你哭。”
“闭嘴。”
“哦。”
万东牒狠狠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毫无形象地坐到地上。
厉安想了想,小心地蹲在他身边。
“你干嘛不坐下?”
“宫里才给的新衣裳,我舍不得弄脏。”厉安有点惭愧,“我不会洗。”
“行了。往后有你穿好衣裳的时候。”万东牒转头,难得有些迟疑问,“喂,那什么,你那个能力,能不能,能不能用我身上?”
厉安警惕地瞪大眼:“干嘛?”
“不干嘛,我就是突然想起从前在这的那些事,”万东牒强笑,“没一件好的,能想起来的,全不是好事。”
“所以?”
“所以我想,”他的眼圈一下红了,“我特别想,哪怕是假的,哪怕就一次,我也想看点好的,看,看某个人,某个女人,在这活得开开心心的模样。你能做到是不是?你是魅,这对你没什么难的吧?”
厉安一下沉默了。
“小气鬼,我拿多少馒头喂了你都忘了?都喂狗肚子里头去了……”
“万东牒。”厉安打断他,“我做不到。”
万东牒一下沉下脸,目光冰冷。
“我做不到,因为我的能力只能让人陷入更糟更可怕的幻境里,那些他们恐惧的,拼命压抑的,不敢面对的,不愿承认的,我能让人看到的是这些。”厉安小心地道,“对不住啊,我不是一个好魅,可能我在黑森林时被诅咒了,别的魅都不是我这样的,如果可以,我也很想换种能力,做美梦该多好,可我做不到。”
万东牒脸色和缓,慢慢吁出一口气,涩声道:“是我强人所难,不关你事。”
厉安手忙脚乱地掏自己口袋,摸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两个铜铢、半截蜡烛、吃了一半的饼、团成一团的麻布,最后他找出一个半生不熟的果子,递过去给万东牒。
“那个,甜的,给你。”
万东牒嫌弃道:“你这还是我给的呢,还我干嘛?”
“给你吃,吃了东西才能高兴。”厉安认真地建议他,“真的,我每回都这样,很管用。”
万东牒啧了一声,推开他,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走。
“真的,你试试,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哎我说,你吃点东西怎么啦,等等我。”
万东牒猛地收住脚,厉安险些撞到他背上,他抬起头,却见万东牒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把今晚的事,都忘了。”
“哦。”
“往后,除非生死攸关,否则不能在宫里乱用你那个能力。”
“嗯。”
万东牒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果子,转身就走,厉安追了上去,却听见他咔嚓一声咬下一大口,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