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道，有人喜欢揍人，就有人喜欢看人被揍。
尤其被揍的还是两个孩子。
一开始那几个地痞打的只有一个，然而另一个大概脑子有点不利索，能跑也不跑，反而从藏身之处冲出来抱着另一个一块挨揍。
所以他们一起被揍得哭爹喊娘。
陶傑在巷口岔道暗处站着，右臂上绑着守孝的白纱，脸色隐晦不明。
“走吧。”聂颜在他身后道，此时她已恢复了丰盈洁白的模样，站在暗里，却丝毫不减光彩。
他却没走，定定直立，过了会才哑声问：“这孩子都被打成这样，还不够倒霉吗？”
“不够。”
“我习武学文，不是为了欺负个孩子。”
聂颜如同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扑哧一笑，怕太大声忙掩住嘴。
“你笑什么？”
“你没发现吗，”聂颜笑眯眯地道，“咱们一连半个月，天天扮成不同的人搅和他行骗，害他没开张一单活，可他仍有本事去别的地方蹭吃蹭喝，今天还是能吃上馒头。甚至撒腿逃命还能撒几个铜锱混淆视听，他倒霉？你未免太小瞧他了。”
陶傑皱眉：“你要怎样才满意？”
“不如，你直接断了他手脚可好？”
陶傑抿紧嘴不说话。
“哈，放心，这么好玩的孩子，我可舍不得一下子玩残了。瞧瞧，”聂颜指着他悄声道，“他要反击了。”
陶傑看过去，却见原本被打得抱头乱躲，鬼哭狼嚎的万东牒，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挪到墙角，一边挨打，一边静悄悄抠出墙角一块砖来。
忽然之间，他抄起砖头猛砸往近旁一人，趁着他惨叫之时，又举起砖连砸另外两人。
日光惨淡，万东牒半脸阴阳，目光凶悍，手里的砖块早已鲜血淋漓，抄起砖块猛然拍往正拿脚踹魅族小孩的地痞头子。
啪嗒一声，砖块断裂，地痞头子转身有些难以置信，一道黏稠的血液从他头顶蜿蜒流下。
“跑！”
这下他不用竭力喊，魅族小孩已本能地爬起，反过来拽着万东牒狂奔而去。
一行人噼里啪啦跑远，陶傑从隐匿处站出来，久久没有说话。
“南城就如斗兽场，这里的小子个个都是野兽崽子，但凡弱一点，怎可能活下来？”
“他已经活得很难了。”
“那又怎样？”聂颜站在他身侧，笑如春花，“中州上下哪个活得容易？再试嘛，看看他到山穷水尽，能不能给点惊喜。”
天启王城，无梁殿。
大白天阳光璀璨，可日光落入大殿之中，却仿佛被抽离了温度，只余下斑斑点点光影，犹如明灭不定的幽魂。
鹤首灯五步一盏，尽皆点燃，将整个大殿照得纤毫毕现，然而亮的地方有多耀眼，暗的地步便有多阴暗。
末代人皇万无殇饮鸩自尽时躺的那张质朴木榻，因被说不祥早已弃之不用，四十二年间，已不知换了多少张床，乌鹊木、黄梨花、紫金檀、金丝楠，材质多变，样式越来越精细，可有什么用？
时候一到，总有人王要死在他的床上。
就好像无梁殿自有意识，每过一段时间，它便尽忠尽职为这阴森森的殿堂添一枚万氏子孙的幽魂——天启城里有个说法，据说当年破城之时三千皇族共赴国难，怨气浓稠经久不散，末代人皇的冤魂始终徘徊在无梁殿里，时不时蚕食那些苟且偷安的子孙。
“既然这样，人王为何不搬出无梁殿呢？”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这里见证了历代人皇、万氏列祖列宗的辉煌过往，这个地方，住过传说中的天骄名主，他们舍不得吧。”
“国都没有了，还舍不得一座宫殿？”
“正因为国都没有了，所以才越发舍不得，不然他们还剩什么呢？”
中州军罗列无梁殿前，上千名各族混编士兵静默无声，忽然间不约而同地如潮水般往两边分开，汤牧辛一身戎装，带着副将缓步步出。无梁殿前侍立的人族官员们纷纷行礼，一时之间，“都督”“见过都督”之声不绝于耳，汤牧辛恍若未闻，径直踏上无梁殿中庭台阶。
“那是历代人皇才有资格踏足的地方，汤老贼欺人……唔……”
“闭嘴。莫要连累旁人。”
汤牧辛停下，目光如利刃斜睨过去。
目之所及的人族文官武将齐齐俯首，无一有异状。
汤牧辛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人王呢？”
“启禀都督，主上殿下的身子这一月竟是毫无起色，到今日已起不了身。”内侍总管上前哀哀凄凄地道，“殿下有令，身体有恙，未能亲迎都督，特命王子庚代行一切事宜……”
“王子庚？”
汤牧辛看向无梁殿门前站着的一排高矮不一的王子连同他们的母亲，脸色不变问：“哪一个是王子庚？”
其中一名锦衣玉冠的少年越众而出，优雅地行了礼，道：“王子庚，见过都督。”
“免了。”
王子庚抬起头，一张俊俏的脸上已印上天启万氏特有的剑眉星目，他目光炯亮，在汤牧辛的注视下不避不让。
汤牧辛不置可否，忽而瞥见他的手，道：“伸出手来。”
王子庚顿了顿，伸出左手，只见他指节修长，然而尾指处却多长了一个指节。
“六指？”汤牧辛眉毛一挑，似笑非笑。
“我是天启万氏的子孙，理当如此，”王子庚不卑不亢道，“就如羽人凝翼，鲛人深潜，皆继承来自祖先的血脉，不足为怪。”
“是不足为怪，”汤牧辛瞥向另外的王子们，“都伸出手来。”
那些王子面面相觑，最终都不得不伸出手，一眼望去，十有八九都是六指。
“不愧是天启万氏。”汤牧辛面向紧闭的无梁殿门，“把门打开，我要见人王。”
王子庚忙上前一步挡住他：“都督，我父王身子不适，这里一切皆可由我代父王行事……”
“你？”汤牧辛瞥了他一眼，“你能说了算？”
王子庚面色苍白，坚定地道：“都督不妨说来听听，我虽年幼做不了主，可我身后还有百官辅佐，我之上，还有万氏的列祖列宗家法国法……”
汤牧辛一把拂开他，示意副将上前开门。
副将一把推开无梁殿门，厚重的木门嘎吱一声虚虚打开，内里灯火耀眼，被推门的风一刮，齐齐明灭不定。
“都督，您不能进去，都督……”
汤牧辛微微闭上眼，猛地一睁开眼底全是暴戾，他伸手一把将王子庚拽到跟前道：“小子，给我听好了，别说本督今天要进无梁殿，便是我此刻要杀了你，踏平天启万氏历代皇陵，你又能奈我何？”
王子庚抖着唇，在他的威压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代你父王行事？人王几时能越过我，越过羽皇陛下指你来代替他？给的脸多了，便自以为得脸，你们人族啊，从来便是这般可笑可怜却不自知。”
汤牧辛说完手一抖，王子庚登时摔到地上狼狈不堪。
他微抬下颌一示意，中州军围了上去，将想冲上来那些又是怒骂又是哭啼的人族全都拦住。副将伸手正待替他将门推得更开些，汤牧辛举手制止，伸脚狠狠一踹，厚重的殿门应声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