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女子脸色一变，手一扯，登时将床脚一条又臭又脏的被褥盖到陶傑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陶傑被熏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此时房门被人踢开，好些人冲了进来，为首的人操着秋叶腔傲慢地道：“临防突检，所有人站到一边去。”
聂颜并未发声，屋里一阵桌椅翻塌之声，有人骂骂咧咧道：“穷鬼，长这么丑……活着吓人啊？”
“屋里倒是有两味好草药。”
“这等贱民也配用好药，拿走。”
聂颜想扑上去理论，却被人狠狠推开，乱哄哄间，忽然有人走近道：“床上有人。”
陶傑心跳加速，他下意识想摸剑，手指头一动才醒悟到自己现下如待宰羔羊，翻身都困难，他不惧死，但死在这些宵小手里到底不甘。
头顶传来兵刃出鞘的声音，哗的一下，被子猛然被人用刀掀开。
陶傑一张脸顿时暴露无遗。
他闭目待死，甚至还有些遗憾要连累了那个丑女子，可等了半天那些人都没动静，反倒有人啐了一口骂道：“呸，又他娘的是贱民，快起来，官爷临检。”
陶傑心下诧异，挣扎着动了动，又颓然倒回床上。
“这他娘的，别是染了什么病吧？”
“丑八怪，这谁啊？”
有人将聂颜推搡上前，聂颜一副木讷畏缩的神情：“我，我当家的，病了。”
“什么病？别是谋杀亲夫吧？”
“冤枉，大人，我请过大夫了，说是遭瘟。钱都花光了，还是没法治……”
几名当差的顿时齐齐向后退了几步，个个掩住口鼻骂：“你他娘的不早说，想害死我们啊，等着，要有什么事你死定了臭娘们。”
“走吧，瞧她那个样，没准已经过了病。”
“赶紧走赶紧走，呸，晦气！”
当差的几个转身离开，临走前还不解恨，一刀砍断了桌子腿。
他们一走，聂颜脸上的畏缩表情登时不见。她百无聊赖地站直身子，也不收拾这一地狼藉，倒开始掏出一枚菱花小镜揽镜自照。
“给，给我看看。”
聂颜瞥了他一眼，忽而一笑，将镜子丢到陶傑面前。
陶傑吃力地举起镜子一照，镜中哪里还有陶氏小公子那张帅脸，只有一个与那女子同样贫苦，却更为衰弱的中年男子之脸。
他大吃一惊，伸出手摸自己的脸颊，手感绵软无异物，又捏了捏，触感痛感都极真实。
世上确实有些易容高手，但无论他们手艺多高超，被易容的人自己摸自己的脸，怎么样都会有异物感，绝对不会逼真得像天生如此。
陶傑再伸出手，发现连手也变了。
他原本养尊处优的那双手极为赏心悦目，最多不过练武多了两个茧子，可现在他看到的却是一双穷人的手。手背青筋凸起，骨节明显，粗糙裂口样样不缺。
陶傑大骇，急切地扯开衣襟，低头一看，发觉衣襟内露出的胸膛皮肤蜡黄，肋骨节节可见，无论怎么看，都是积劳成疾的一副躯体。
不可能有易容术能细致到这程度，细致到仿佛他不是在扮演一个穷人，而是他生来就是一个穷人。
陶傑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他抬起头，正看到聂颜一张丑脸，一双眼却分明狡黠晶亮，哪里有什么浑浊木讷之感？
陶傑忽而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传闻，脱口而出：“这，这不是易容，这是秘术。你是秘术师，你……”
聂颜脸色一变，一手伸过去掐住他的咽喉。
“陶傑，我说过，我讨厌别人没事瞎唠叨。”
陶傑被掐得脸上通红，聂颜一松手，他大口吸气，咳嗽了半天。
“别自作聪明。”聂颜冷冷一笑，正要继续教训他，却发现陶傑定定地盯着自己，目光震惊又古怪。
聂颜狐疑地摸上自己的脸，立即察觉不对，再抬手一看，原本干枯瘦削的手臂，正一寸一寸变回丰盈润洁。
陶傑只觉眼前一亮，满屋生辉，眼前哪还有什么愁苦枯瘦的妇人，分明好一个灵秀剔透、鲜艳明媚的少女。
可聂颜却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抖出来几颗晶莹璀璨的星石，手掌翻转，闭目念诀，渐渐地，星石光晕流转，传到她身上，将她再一次变回最初又黄又瘦，穷苦入骨的丑女人。
聂颜做完这一切后，抓起菱花镜仔细端详，松了口气。
“你是秘术师，”陶傑平静地道，“而且学的是太阳系秘术。”
聂颜揪起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丢到地上，一脚踩到他胸膛，俯下身冷冷道：“我能救你，也能杀你，懂吗？”
“我若怕死，又怎会来秋叶京走一遭？”陶傑躺在那里浑身发痛，却笑了起来，“杀了我，陶某求之不得。”
聂颜拿他无法，愤愤地踹了他一脚。
陶傑慢慢爬了起来，好奇道：“我长这么大，可很少见到哪个人族修习太阳秘术，你莫不是魅？”
“你才是魅！”聂颜果然受不得激，怒道，“多年以前，我们人族才是太阳秘术集大成者，羽人算什么？元极道算什么？我人族星象大师纵横东陆的年代，他们不过夷羽之地……”
“所以你是个会太阳秘术的人族，”陶傑淡淡地道，“可显然，你学得不怎么样。”
“还不是因为你废话太多影响我。”
陶傑看到聂颜一脸懊恼，软了下来道：“好吧，算我说错了，你能把我变个模样救出来，已然是了不起的秘术师，假以时日，没准复兴太阳秘术的重担就落在你身上了。”
聂颜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道：“你，也不算全说错，我确实没学得多好，谁让我师父没怎么教呢。”
“你师父？”
“难不成我会秘术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聂颜走过去，扶起他坐好，胡乱拍拍他身上的灰尘，“我师父才是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我跟着他那么多年，也就学了点皮毛罢了。”
“有这么厉害的人，为何我闻所未闻？”
“中州并入羽人版图，他如果出名，那就得为羽人效力，他若不愿效力，汤牧辛那个老东西就会杀了他。”聂颜扬眉道，“你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你说得是。”陶傑点头道，“若是我人族有自己的皇，中州能人，谁还愿归隐山林？”
聂颜冷笑：“得了吧，从前有人皇的时候也未见得多好，照我看啊，左右不过四个字，利益所驱。坐好。”
陶傑坐好，任由聂颜在他身上继续扎针，过了会儿，他试探着问：“是你师父让你来救我的？”
“嗯。”
“素昧平生的，他为何会派你来？不对，他怎么会知道我有难，难道……”
他脸色突变，一把抓住那聂颜的胳膊问道：“他到底是谁？怎会知我们的计划，我们功亏一篑，是不是，事先走漏了风声？啊……”
他没问完就被聂颜用力一针扎在胳膊上，疼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聂颜淡淡地道：“忘了跟你说，我师父已经死了。”
陶傑困惑地看着她：“死了？”
“死了几个月了。”聂颜道，“临死前，他要我报答他，条件就是赶到秋叶京救出你。”
“他怎么会知道……”
聂颜停下针，奇怪地看他：“我人族古老的星象学中，卜卦一项从未失手，你难道没听说过？”
陶傑喃喃地道：“这么说，你师父是星象师……”
“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星象师，我只知道，他很少观星，他说算得准的都活得累，死得惨，没必要，长这么大，我只见他起卦一次，那次起卦后他疯了似的又哭又笑，没几天就倒下了，一下病入膏肓，临死前死活要我答应他，”聂颜抬头瞥了陶傑一眼，道，“来秋叶京救你。”
“为什么是我？”
“那我怎么知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老头说了，我不是白救你，你回中州后得替他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去找一个人。”聂颜道，“确切地说，是找一个孩子。”
“孩子？为什么？要我资助他？还是替他做什么事？”
“不，”聂颜摇头，“他让你，去令那孩子过得更倒霉。”
陶傑大惑不解：“这叫什么事，等等，人海茫茫，我怎么找？”
“他有名有姓的，”聂颜淡淡地道，“那孩子姓万，名讳上东下牒。”
“万东牒？”
“万东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