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歌台前一片人声鼎沸。
当被推上台的人族男子面罩被揭下的那一刻，喧哗的人声骤然一静。
很多年后，在场的羽人都忘不了这一日所见的人族男子。他身材修长，玉树临风，一张脸生得俊美风流，精雕细琢的五官比羽人贵族男性亦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是全秋叶京最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族男子相貌实在好得有些过头。
不少人在那一瞬间甚至有过微妙的怀疑，这真是个人族？
不怪他们这么想，澜州坊间流传中，人族从来充当猥琐阴险的丑角，他们向来是奸诈狡猾的匪众。秋叶京的街面上也能见到达官贵人买下的人族奴仆，他们要么粗俗鲁莽，要么困顿不堪，长得既不如鲛人那般具备观赏性，双手也不如河络那般富有创造力，终日神情委顿，双目呆滞，看多一眼都嫌晦气。
秋叶京的老百姓大多没想过，原来人族中也能出这样的美男子。
他明明被五花大绑，身后更有即将加身的绞盘酷刑，可偏偏态度从容，无畏无惧，打量周围观刑羽人的眼中，竟然带有居高临下的悲悯。
仿佛不是羽人在看他如何赴死，而是反过来，他在旁观羽人在酷刑面前的狂欢何其愚昧野蛮。
男子环顾四下，最后定定地看向经冀鹰他们所在的二楼。他目光清亮坦荡，经冀鹰与其视线相触，没来由地不敢直视，为了掩饰这种情绪，他故意以鄙夷的口气道：“死到临头还装腔作势，这个人族心里其实怕得要死吧。”
“他怕不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我若与他易地而处，未必装得比他好。”雪穆恂轻轻一笑，“真不愧是，中州的名门之后啊。”
“名门之后？”
雪穆恂不答话，笑嘻嘻地给经仲宇塞糕点，经仲宇扁嘴不想接又不敢不接，雪穆恂又把手缩回去，如此这般幼稚地玩了好一会儿后，才对亲卫道：“喏，你把那人族的来历说与他听听。”
“好的。”亲卫笑着对经冀鹰说道：“公子，此人族姓陶名傑，年二十，是中州天启城陶氏的嫡系子弟，陶氏千百年来辅佐人皇，族中多出公卿文臣，天启城荣归我翊王朝后这一门便不再出仕，子孙自谋出路，陶傑就是一名商贾。”
经冀鹰略有些吃惊，再看向台下时不觉带了些感慨：“天启陶氏……”
雪穆恂拖长声调道：“天启陶氏又怎样，还不是不配娶我八松风氏的女儿？”
经冀鹰哑然，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直面习以为常的规矩下掩盖着的血腥与残忍，一时间不知作何答为好。
雪穆恂留他自己慢慢思索，过了会儿才道：“看，开始了。”
经冀鹰忙往下一瞧，身披元极道星服的主祭已将献酋祭诗吟诵得差不多，四个略显魁梧的岁羽男子虎视眈眈，只待一声令下，顷刻便能将陶傑四肢绑到四个绞盘上。周围人群恢复之前的喧嚣骚动，不知有谁尖声喊了一句：“绞杀了这个人族淫贼！”
这句话顿时引燃全场情绪，围观的百姓们兴奋起来，齐声高喊：“绞杀他，绞杀他！”
台上的主祭微微颔首，四名男子上台分守住四角的绞盘，人群愈发激动，个个高举双臂铿锵有力地喊着：“绞杀他！绞杀他！”
陶傑身上反绑着的绳子被解开，四肢分别被套入准备好的绳套之中，只需那四名男子转动绞盘，他就要被悬空架起。
就在此时，陶傑忽然笑了，他笑声清冽亮泽，就如他的相貌一般，轻易便能令人生出好感。他便这样笑着环视众人，扬声问：“秋叶京的羽人，尔等可敢听我说几句？”
“尔等可敢？”
他态度轩昂磊落，仿佛置身于千万异族人之中，顷刻将殒身于车裂之刑也丝毫不损其坦荡自若。古往今来，秋叶京献酋的刑罚前从未有死囚要求“说几句”，可也从来未有规矩规定“不得说”。众人看向主祭，主祭面露迟疑，斜睨了陶傑一眼，不欲多事赶紧行刑，哪知他的手刚举起，陶傑已尽显讥笑：“怎么？你们这么多人，我才一个，手脚还被绑着，你们却连我的几句话都不敢听？什么九州归羽，羽归秋叶，牛皮吹得天大，原来为了藏这么多缩头乌龟！”
“放屁，你们人族才尽是缩头乌龟！”
“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
“将他手脚扯下来，让他先试试做断手断脚的王八！”
“临死还不安生，不用废话，赶紧把这王八羔子撕碎了喂狗！”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回骂之际，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怕他个鸟，做什么连几句话都不敢听？让他说！”
登时又有其他人回：“我羽人直取中州，拿下天启城都不在话下，今日倒怕听区区一个死囚几句话？！”
“让他说，省得传出去倒成了我们怕了一个死囚。”
有人开始喊“让他说！”
这句话一经喊出便如传染开了一般，不出片刻，人人都跟着喊起来：“让他说，让他说！”
主祭也没遇见这等场面，尴尬地沉默了会儿，终于让开。
陶傑环顾四周，道：“尔等今日要绞杀陶某，凭的是什么？”
“废话，你一个低贱的人族妄图染指我羽族贵女，理当处死……”
“好一个理当处死，可这理，依据的是谁的理？是你们羽皇颁的法令还是元极道神木园的旨意？阅遍翊朝律法三十五卷四千余条，从未有禁止羽族女子外嫁他族的规定，宁州元极道神木园总廷管天管地，也从未管过凡人婚丧嫁娶，今日陶某站此顶天立地，尔等凭何理杀我？”
主祭怒道：“巧舌如簧，就凭你这淫贼胆敢觊觎我族贵女……”
陶傑笑道：“陶某红颜知己遍天下，从未自诩君子。你们羽族的女郎非我不嫁，陶某自然却之不恭。只是我一人之风流，怎及羽族全族之淫贱？澜、宁两州多少羽人掳掠人族女子以充姬妾奴役，中、宛州上下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扪心自问吧，你们秋叶京里哪座宅院内没折磨死几个人族少女？哪条河流下没沉几具女人的皑皑白骨？淫贼二字当真绝妙，只是九州上下淫贼遍地者，原来莫过于澜州秋叶京也！”
底下群情喧哗，人人被骂得脸色难看，恨不得冲上去撕了陶傑这张利嘴。
主祭更是气急败坏，挥手赶忙让那四个羽人转动绞盘。陶傑丝毫不惧，他手脚被渐渐拉伸，却仰天长笑道：“可叹秋叶城上下，竟无一人能明是非，陶某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终有一日，天启王师必踏破晋北长廊，我纵一死复何憾！”
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雪穆恂动容站起，走到窗扉近旁，经冀鹰错眼看去，只见他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随后，少年回头对他的煌羽亲卫吩咐道：“去，一箭射死他。”
亲卫立即反对：“不行。咱们来之前可说好了，您今日出来只为长见识，不插手任何事……”
雪穆恂沉下脸，稚嫩中竟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射死他，给他痛快，还他尊严！”
亲卫沉默，最终点头道：“是。”
他解下背后的玉色长弓，抽出箭筒内打造特殊的箭矢，就在此时却听场下一片惊呼。
人群中冲出几名手持兵刃的男子，一跃而上筑歌台，两人直刺四名守在绞盘旁的羽人，一人刷刷几下将绑缚陶傑的绳索斩落。
陶傑一经松绑，那人便抛过来一柄血色长剑，陶傑伸手抄住，拔剑出鞘，反手一剑刺入正想悄悄溜下台的主祭后心。
羽人百姓纷纷尖叫奔逃起来，陶傑用力从主祭身上抽出剑，剑身饮了血越发红得妖冶。陶傑抬起头，目光如电，直盯住二楼雪穆恂所在之处，随后一跃而起，在空中连蹬数步，再将长剑插入木楼缝隙之中，借力纵身一跃，整个人如苍鹰展翅，直扑他们而来。
经冀鹰震惊之余，慌忙拖着雪穆恂往后退。持弓的亲卫再不犹豫，当空三箭射出。陶傑长剑飞舞，铛铛两声挡开两箭，最后一箭避无可避，他凌空后仰，箭镞堪堪自头皮擦过，随即踹开窗扉，闯入二楼。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陶傑天生带着笑意的嘴角微微上翘，对雪穆恂无声说了几个字。
他说：“抓到你了。”
他手腕一转，一个鎏金圆球赫然现于手掌之上，随后，陶傑毫不犹豫将这个圆球朝雪穆恂掷了过去。
“不好！是法戎球，小心……”
雪穆恂来不及反应便被亲卫猛地扑倒，眼前一黑之际，巨大的爆破声响起，整座小楼都为之震了一震，轰隆巨响过后，无数瓦砾木屑噼里啪啦落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