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死亡，狂欢，堕落，对于安格斯来说，这就是他出生的城市莱拉现如今所在经历的一切。
被称为黑死病的漆黑阴影几乎在一夜之间吞没了所有的繁华，游吟诗人们永远地沉默了，恐怖和绝望让画家的笔尖只能渗出殷红的鲜血。大街小巷堆满了尸体，那些曾经充盈着清澈水流的喷泉也只剩下了肮脏的污垢沉积在池底，换做是谁都很难相信，眼前的人间炼狱就是曾经的艺术之都莱拉。在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而活着的人，又比安葬死人的棺椁还要颓废腐朽。
任何人都有可能正在被死神的目光注视着，昨天看上去还健康美丽的女孩，转天可能就会病倒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祈求死亡早些到来。这样一来，所有的秩序都崩塌了，疯狂的人群拼尽全力在自己为数不多的余生之中狂欢，他们没日没夜的饮酒起舞，火光将每个人的面目都扭曲成了狰狞的恶魔。那些自称为医生的神棍将无用的圣水卖给仅存一息的可怜人，从他们干瘪的钱包里榨取出最后一枚铜角。而渴盼被神明拯救的人们赤裸着上身，一边用长鞭抽打自己的身体，一边高声颂唱着圣咏走过街道。
然而就算是那些沉浸在疯狂之中的人，在看到安格斯的那一刻都会惊恐地避开，就好像他是瘟疫本身一般。唯有那些重病缠身，失去了所有希望的人才会朝着他伸出手，期盼着他能给自己带来救赎。
安格斯是一名医生。
在瘟疫横行的年代里，每一个必须和患者接触的医生都不得不戴上酷似鸟类尖嘴的面具，然而这些原本在末日之中会给人带来救赎的医生却没能够阻挡住瘟疫蔓延。很快，只出现在黑死病爆发地区的医生们就成了瘟疫的代言词，人们畏惧着这样的面具，也畏惧着死亡。
那些在医学院里所学的方法似乎根本没法帮助病人痊愈，不论安格斯怎样努力，病人们到头来都还是要死去。每一日安格斯都被悲哀压得喘不过气，他见过悲伤至极的女人抱着自己的丈夫冰冷的尸体不停地哭泣，一直到她自己也被黑死病夺走生命；也见过迷茫的小女孩从尸体遍地的小巷之中走出来，黑色的病斑已经爬上了她的脸庞。
他早就已经不相信神了，如果神真的爱着世人的话，又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死亡如洪潮一般将这个世界吞没？
“救救我吧……”在尸体堆里，一只手忽然拽住了安格斯的衣角，“我不想死……我可以给你我所有的东西……”
那是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年轻女孩，或许再灾难降临之前，她原本有着美丽的容颜，但现在，疾病让她变得骨瘦如柴，而黑紫的肉瘤更是让她的脸庞变得狰狞。即便如此，安格斯还是看到她的衣裙被撕扯得破碎不堪。他很难想象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疾病让这个世界坠落进了深渊，在这里没有同情和仁慈，人们肆意地抢夺着自己目力所及的一切，以最残忍的方式为这座城市的坟墓添上一捧黄土。
“抱歉……”安格斯很清楚，她很快就会变成那些尸体之中的一员，而死亡会消解她的所有痛苦。他蹲下身来握住了女孩的手腕，希望能在她生命的最后，给她一点为数不多的慰藉，“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女孩那双浑浊的蓝眼睛滚落了几滴泪水，她紧紧地盯着安格斯的面具，很快，她眼里的光芒就暗了下去。
遥远的街道那边，传来了圣徒们高唱着的圣歌，然而这世间神明已死，唯余魔鬼肆虐。
安格斯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或许是一只老鼠，或许是又一个垂死的病人，在这样的城市之中，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在转过身的时候，安格斯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却是一个枯瘦的老人。斗篷的兜帽之下，那人的面庞隐没在了阴影之中，他的手中握着一把花纹古朴匕首。从他的身上，安格斯可以嗅到深埋在泥土之中的树根才有的阴暗气息。
那是个黑魔法师，安格斯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出没在那些堆满了尸体的街道，从死者的身上收走器官用作献祭仪式。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脸，但安格斯能够感受到他阴冷的注视，他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如同在沙地上爬行的蛇类：“苦痛，绝望，恐惧，这些东西是魔法最好的燃料，你认识这个死掉的人吗？我想要她的心脏。”
安格斯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了魔法师和女孩的尸体中间，他不认识这个女孩，但在她悲哀而短暂的生命结束之后，她理应得到安息。魔法师笑了起来，笑声尖利而诡异：“别这么吝啬，这位朋友，把她给我，作为交换，我会教你一点小把戏……”
“——一点能让你成为救世主的小把戏。”
“救世主”这样的词汇刺痛了安格斯的神经，在他被吸引了注意力的片刻，魔法的灵感在他的眼前闪现。那人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也没法将自己的身体挪动分毫，而魔法师已经与他擦肩而过，走向了那具尸体。
尸体被开膛破肚的声音模糊而微弱，魔法师忙活着手中的事情，甚至轻轻哼起了歌。安格斯说不出话，只觉得有什么冰冷而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胸口，从瘟疫开始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见识了太多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我不是个不守信的人，我给你留下了一些东西，杀掉那些健康的人，让他们的血填满这个杯子，你就得到了可以抵挡黑死病的灵药。一命换一命，这很公平，魔法总是公平的。”
魔法师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便哼着歌离开了。
从捡起那个杯子，离开女孩的尸体开始，安格斯已经意识模糊地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忘不了女孩残破的尸体那副凄惨的模样，也忘不了魔法师所说的话。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只有死亡而已，任何人都要死，每一个狂欢着，哭泣着，挣扎着的人，到最后都要被死神的镰刀收割，当然，也还有他自己。
然而安格斯紧紧抱在怀里的杯子却总是让他想起那段沙哑的话，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如果救世的钥匙就在他手里的话，他又能做什么？
门板与门框巨大的撞击声让安格斯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挣脱出来，抬眼看去，一个男人正惊恐地从自己的家中逃了出来，忙不迭地试图锁上那扇残破的木门。屋子里的人发出凄惨的哀嚎，那是个苍老的女人发出的声音，她用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哭泣着哀求自己的儿子不要丢下自己不管。然而在黑死病面前，没有人是高尚的，男人终于用颤抖的手锁住了那扇门，朝着窄街的一头跑去。
“杀掉那些健康的人，让他们的血填满这个杯子。”
安格斯的手已经握住了手术刀，隔着手套，他感觉不到刀刃冰冷的温度，但他却觉得自己的内心在某一刻变得冷如寒铁。他加快了步子追上了那个男人，用薄而锋利的刀刃割开了男人的喉咙。
他熟悉人体的每一条血管，因此当他握住那把手术刀的时候，他也能变成一个技艺精湛的杀手。鲜血喷洒出来沾染了医生的鸟面，男人捂着自己的喉咙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慢慢地倒了下去。
安格斯摸出了自己怀里的那个杯子，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华丽银杯，没有异样的光芒，也没有什么印证它神奇力量的标志。然而安格斯还是蹲下身，从男人的伤口那里用杯子接住了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那枚锁住房门的钥匙就落在男人的血泊之中，安格斯捡起了钥匙，回到那间破旧的屋子前，打开了木门。
皮肤已经变得灰白了的老妇人绝望地躺在窗前，阳光照亮了她身上的黑斑，安格斯站在阴影之中，鸟面上的血迹更像是某种漆黑的污渍。在他蹲下身来的时候，她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角：“救救我……”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语了，但这一次，安格斯想，自己绝不会束手无策了。
“喝了这个，你就会好起来。”
安格斯将杯子递了出去，黑死病会让人口渴不已，因此老妇人几乎想都没想就将猩红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后，空了的银杯落到了地上，老妇人闭上了眼，不知是昏沉地睡了过去，还是死去了。
睁大了眼睛，安格斯想要去探老妇人的脉搏，然而角落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她不会死了，”一直蹲坐着的小男孩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衬衣上的灰尘，朝着门外走去，浓雾一点一点吞噬了他的身体，直到他彻底融入黑雾之中，“又有别的活儿要忙了。”
安格斯第一次见到死神，就是在这样一个狭窄而充斥着恶臭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