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离开的第一天，想他，想他，想他。
并没有这回事。
没有小龙的日子，再也不用喂龙，再也不用遛龙，再也不用担心小龙碰坏花花草草，石猴简直觉得，他得到了猴生的大解放，险些荒废的童年又回来了。
他在山林里疯跑，四处捣乱，又恢复成那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野猴，浑然天成。
他和每一颗遇见的石头说话，说他和小龙的往日，说他们说好的星辰大海。
“小龙小的时候，蠢死了，把石头当成吃的，抱着啃，磕掉三颗乳牙。”
“有次我拿酸酸角挤出的汁喂小龙，他酸的脸都皱了，拼命吐舌头。”
“小龙以前真的相信，每一块巨石都能觉醒成猴子。他还喜欢突然从云端跳下来吓唬我。他是不是超傻的？”
“小龙回家了，一定能长得很大吧……”
……
石头们做最好的倾听者，只听，不废话。
后来石猴说得累了，也像一块石头一样躺下来。
漫天星光映在他的眼睛里。
他忽然有一点懂了，一颗石头缓慢的生命，如同静止，做世界的旁观者，是因为期待不在身边。
石猴一个轱辘翻身跳起，披星戴月，向着海的方向飞奔。
大陆的东方，临近宽广无垠的海，太阳升起之处，是龙的栖息地。
他想他始终不愿意做一颗石头，不喜欢沉默又漫长的等待。
他是不安分的猴子，什么也阻挡不了他。
“你不过来，我过去。”
当他终于看见海，他的龙俨然通天彻地，立在他面前，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狂喜闪动。
他觉得浑身的每一根毛发都能感应到他的心跳。
“我现在，很大，很强，一点都不弱鸡。”龙骄傲地昂着头。
石猴心情有一点复杂，“虽然这样说是没错，但总觉得哪里有点怪……”
“我和族人学会了好多，和你教我的都不一样。”龙开心地舔了舔石猴，像小时候一样。
“嘚瑟什么，巨石族的长老们都说了，我也还是个宝宝。”石猴抹了抹湿漉漉的毛，觉得自己要被吃掉了，“小龙，你想用口水淹死我吗……”
“我看你缩水了，给你补补。”龙还给他一个超级巨大的wink。
他的龙，才交还给龙族养了多久，竟然学会了wink。
“……还能不能愉快地做朋友？！”石猴愤愤地摔了自己的尾巴。
那是最快乐的时光，并不短暂，久到石猴已忘了时间，久到如同永远。
他是天地间第一只，也是唯一一只，与巨龙共乘风的猴子。
龙族是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生物。
地面上的一切已经无法阻拦他们。
他们向往的，是无限的未知，是更广袤的天空宇宙。
其中一些向着层云之外的至高处飞去，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石猴忍不住猜想，他们是消失了，还是真的越过了新世界的结界？
在天空之上，明亮星辰究竟长什么模样？
在宇宙之中，是否真的还有别的生命？
“总有一天，我要走出这星路，到宇宙中去看看。”
龙驮着他，飞向力所能及的最高处，望着依旧遥远的群星，如是说。
“我们一起去。追随我的前辈们，找外星人聊天喝酒，在最前排看最盛大的流星雨，好不好？”
石猴在极高空的寒风中，一颗一颗摘下毛发上冻结的冰碴，一边打着哆嗦，一边用力点头，说：
“好。”
石猴曾经以为，他们一定会一起去，跃出蓝星，看一看无限可能的星辰大海。
直到巨大的、黑色的太阳遮蔽了他的视线以前，石猴从未思考过，生命的终点，通常是死亡。
漫长的战争开始了。
灼热的光柱从黑太阳上射出，将大地击打的千疮百孔。
数不清的怪异生物和冰冷又凶残的机器降落下来，瞬间将天地涂得血红。
龙族们迎了上去，与入侵者激烈厮杀。
巨石们也迎了上去，从静默中站起来，发出沉闷咆哮。
然而死亡如同长夜，笼罩大地。
所有的生命都被吞噬了。
大家都死去了。
浴血奋战，而后陨落，陷入冗长的黑暗里。
“我们不能败，不能败给他们！”
石猴听见龙的怒吼。
但他的龙已然千疮百孔。
雪白的鳞甲已被鲜血浸透，有多美丽，就有多壮绝。
龙从天空坠落下来，落在曾经无数次遥望夕阳与晚霞的海边。
石猴在炮火与鲜血中狂奔，试图接住他的龙。
他接不住。
他当然接不住。
对通天彻地的巨龙而言，他如掌中砂。
他看见他的龙狠狠地摔在了他的面前，发出筋骨碎裂的声响。
龙身拍起的海水与沙几乎将他吞没。
“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走出星路，去看宇宙中最明亮的星星。你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晶莹泪珠从龙的眼睛里淌落，将石猴的脸倒映成最后的永恒。
他奋力地抱住龙的脖子，感觉熟悉的体温渐渐消逝，如同星辰陨落。
他站在龙的血里，仰头向那颗黑色的太阳，长啸嘶吼。
悲伤与愤怒，绝望或无措，都已不再重要。
巨石族的长老们发动了最后的秘术，将巨石一族的记忆，文明，自开天辟地始，一切的一切，全部灌注在他的体内。
而后，飞蛾扑火，玉石俱焚。
他曾看见惨烈的奋战与牺牲。
他记得全部的幸福与苦难。
他要保留曾经存在的痕迹。
他是文明最后的希望。
他从法阵的中心沉了下去，穿越最后的光芒，大哭，嘶喊，下沉，下沉……直至沉入地心的深处。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那是耳中最后听见的声音，是心底无法磨灭的烙印。
但他已无法再流泪。
他变回了一块冰冷的顽石，仍保持着挣扎之后，力竭蜷缩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