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了。
沈秋刀睁开眼睛，入目一片剔透的粉。那是落在他脸颊上的花瓣透出的色彩。
他坐起来，身上的落英坠下，眼前白雾次第散开，他少时生活过的院落展现在眼前。
身边是一棵高大的杏树，他躺在石凳上。初春微寒，脚下青苔湿软。
清明梦吗？少年心想，这里早就已经消失了。
沈秋刀站起来，循着记忆走了出去，他走到一间屋子前，推门走进了院子。
一切都完美地贴合他的记忆，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儿正蹲在虞美人花芽旁边看地上的蚂蚁。
沈秋刀静静看着她。
女孩唱着童稚的歌谣，咿咿呀呀，没有孩童的欢快，也没有独自的寂寞。
忽而风过，街道边的杏花纷扬而下。女孩停止唱歌，站起来去接掉落的花瓣。
她跑着跑着忽然被石头绊了一下。
沈秋刀一惊，想要接住女孩。意念方动，下一秒她已经摔进了少年的怀里。
女孩似乎觉得有趣，咯咯笑起来。她的头发很短，像个清秀的小男孩，眼睛又黑又亮，里面盛满了星星般的光芒。
沈秋刀的手慢慢松开。
他说，“又见到你了。”
女孩歪头，“你经常看见我吗？”
“不经常。”
“那你怎么看见我啊？”
“偶尔会梦到你。”
“梦到我？”
“是啊，就像现在。”
沈秋刀一顿，他意识到自己的话点破了梦境。
女孩睁大眼睛，黑色的眼睛像是木偶般瞬间失去神采。
周围的场景迅速坍塌为漆黑空洞，他看着女孩的身影消弭，心脏依然划过一丝迟钝的痛意。
梦而已。
沈秋刀对自己说。
下一个场景，明媚的蔚蓝取代了初春的浅粉，炽热的阳光驱走了回忆里的湿冷。玉石建造的台阶蜿蜒入海，宽广无际的海洋铺展在眼前。
还是梦吗？
沈秋刀觉得有些奇怪，他已经预知了即将发生的事情，此刻仿佛悬空的灵魂，看着梦境中的沉浮的生灵。
人影开始出现。
变成人类的美人鱼少女踮起脚尖，忍受着如同踩在刀尖上的痛苦开始舞蹈。她失去了声音和鱼尾才跳出的舞，却依然无法阻止王子却将目光投向别人。
下一瞬，已经是人鱼夜唱。
姐姐们将剪刀抛向小人鱼，告诉她心爱之人的血液可以让她重新变回人鱼。
小人鱼握着剪刀，忽然看向了沈秋刀。
少年早知道她会看向自己，她应该只是自己分支出去的一小段意识，这里应该是他的梦境。
小人鱼的质问直接传达到他的心中。
“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好结局？”
“这是一个旧故事，”沈秋刀说，“结局早就写好了。”
“我不想死。”
“你可以放弃你喜欢的人。”
“我不想杀了他。”
“可你必须要舍弃一个人，你自己或者他。”沈秋刀说，“这是命运。”
“这不是我的命运，”小人鱼忽然开口。不再是意念的感知，而是可以辨识的声线。她将剪刀丢到海中，看向怔住的少年，“这是你的命运。”
月光下划过一道银色的亮弧，沈秋刀发觉自己已经无法感知她的思想。
人鱼少女说，“你的梦很奇怪。”
这句话依然是说出来的，虽然提到了梦，但周围依然是黑夜的场景。月光高远凄冷，真实而梦幻。
沈秋刀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那你要做什么？”
“不是我，是你自己来这里的。”
沈秋刀有些迷惑，“来这里？”
人鱼少女露出微笑，“只有悲伤的人才会被我的歌声吸引，才会向我敞开梦境。”
阳光突然刺破了黑夜，蓝鲸高高越出海面，溅起的浪潮像是层叠的山峦。
沈秋刀丝毫不觉得诡异，他似乎落入了温暖的水流，可以安心地顺着人鱼少女的眼睛看进去。
她说，“你很难过。我知道你的心，它已经冷了。”
“是吗？”
“是的，你很痛苦。不如给我吧。”人鱼少女朝他伸手，“名字给我，命运给我，一切都给我。”
“一切都给你？”沈秋刀挣扎一下，还是慢慢伸出了手。他无法阻挡她的声音。快要触碰到她的手指时，少年忽然看见袖口粘着的一片粉色的花瓣。
沈秋刀停下。
他想起了上一个梦境中的女孩。
蓝鲸入海，溅起的水花像是一场剧雨。更巨大的浪潮将他们淹没。
少年忽然清醒过来，但是人鱼少女已经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通过手指传来的冰冷贯穿少年身体，梦境完全破裂，现实扑面而来。
沈秋刀的视线里是迅速靠近的水面。
他忽然想起了一切。
他只是因为一些事独自来到这里，却忽然听到了奇怪的歌声。不知不觉被控制了精神，混沌之中经历的刚才的梦境。
然而清醒得太迟了，夺回意识的那一刻他已经从江边跃下。
一秒钟后，少年感受到了初春江水彻骨的寒冷。
汹涌，冰冷，呼吸困难。
空气被一点点挤出肺叶，沉重的身体缓缓坠向江底。体温不断下降，缺氧和低温让人的意识开始模糊。
少年离水面越来越远。光线远离，黑暗张开手掌。然而恍惚之中，沈秋刀看见了一个黑暗中朝自己飞快游来的影子。
他伸出手想要求救。就算这只是临死前的幻觉
强烈的求生欲。强烈的绝望。
就这样结束吗？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没有说出口的话，没有去的地方，没有拥抱过的人，没有解开的误会，甚至离家前收进柜子的日记……
感官和思绪被一点点被剥离，到最后，他感觉自己被封闭在了漆黑的屋子里，然而这个屋子就快要倒塌。
沈秋刀最后的意识终于消失。他的身体在水中无力地放松下来，手却维持了上伸的姿态。
所以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黑暗中的影子迅速靠近，不知道那影子环绕他一圈，不知道对方控制气息随他一起缓缓下坠，不知道那双眼睛里绽放出的惊异光芒。
影子伸出自己覆盖着鳞片和连蹼的手，试探的接触后猛地发力，稳稳地握住了人类少年干净修长的手指。
江面上早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淅沥的雨点落下规律的圆环，江畔的桃花被风吹起，伴随着流水朝东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