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漫天的灯海，一股金黄色的暖流直达穆雨微心底，她背着手站在小钟离的身后，看着灯辉前那三个小小的背影出神。穆雨微早已经历过了无数次红尘十三的梦境，她心知肚明，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真假难辨的红尘幻梦而已。
“这次的梦境可不是我编织的。”
穆雨微循声望去，只见红尘十三正端着红玉烟杆站在屋檐的一侧，唇齿间飘出几缕红雾，在夜色中渐渐弥散。
“红尘十三……又是你。”穆雨微皱起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光玩弄我还嫌不够吗……为什么把白鹿他们也牵扯进来？”
红尘十三啜了一口烟杆，让烟雾在口中转了几转，轻轻吐出：“妹妹，你们真理部最近有没有遇到一个用长刀的男人？”
“长刀？”穆雨微愣了一下，旋即压低了声音，“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这都是些无趣的男人事啊……”红尘十三抖了抖耳朵，她的白发飘散在空中，勾勒出了夜风的形状，“那人应该与你接触过才对，不然也不会找上我了。”
“找上你？”穆雨微愣了一下，“你见过他长什么样吗？”
红尘十三点了点头：“而且，如果和我想的一样的话，你的部长现在应该正在和他交手。”
穆雨微瞳孔一缩，上前一把扯住了红尘十三的红纱：“你说什么！”
看着穆雨微那充满怒意的双眼，红尘十三“哎哟”轻笑一声，随即抽回了红纱：“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事与我可无关，姐姐我也是受害者呢。”
说到这，红尘十三把目光移向了梦境中那年幼的钟有狐，深红的眸色忽然沉了几分：“这小子就是那个男的。”
“他？”穆雨微顺着红尘十三的目光看去。屋檐上，幼小的钟有狐和钟离、钟慈一起坐着，他仰望着头顶的灯海，眼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不会错的。”红尘十三的语气中多了几分笃定，“那男人眉心往下有一道深红色的伤疤，我在钟离的梦境里见过，就是这个叫做‘钟有狐’的男人。”
“深红色的伤疤……等等，那天在盛安大厦门前问我路的……”穆雨微猛地一怔，她定睛一看，眼前这个小男孩的确与那天问路的男人有些相似，“难不成！”
“看来你之前果然与他见过面，这就说得通了。”红尘十三一边用指尖转着红玉烟杆，一边瞟向穆雨微，“雨微妹妹，他和你那个小部长之间的事，我劝你别管了。”
“红尘十三，”穆雨微侧过脸，紧盯住红尘十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穆雨微的神情，红尘十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场因果轮回的孽缘罢了……”
“让我出去！”
红尘十三抬起烟杆，脚尖轻轻一点，裹着一身红纱飘向了夜空：“今夜，我绝不会让你走出这场梦。”
说罢，红尘十三周身一转，红纱化作一团朦胧的红尘，随风飘散。灯海悬空，遮住了凄冷的月光，穆雨微站在天师寺阁楼的屋顶上，灯辉在脚下的雪琉璃瓦上流转。
穆雨微一咬牙，将披散着的长发扎了起来。
“红尘十三，我知道你听得见。”穆雨微扎起马尾，轻轻甩了甩发尾，“这个梦境，你是从钟离的梦里剥离出来的吧。”
无人应答。
“不说话就代表默认了。”一阵晚风掠过穆雨微指尖，她看着越飘越远的灯海，远去的它们如同闪烁的星光，点点汇聚成了银河的模样，“能和钟离扯上关系的‘孽缘’，一定和天师火案有关。”
穆雨微站在屋檐边朝下望去，亭台假山都缩成了一个个小点，她咽了口口水，往后退了几步：“只要牵扯天师火案，那个傻子就一定会失去理智，任他胡来的话，没准会没命的。”
说到这，穆雨微壮胆似地笑了一声，然后忽然迈开步伐纵身一跃，从天师寺顶端一跃而下。
***
“我……我？”钟离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钟有狐，“你说……什么……”
“六年前，天师寺被一场大火烧毁，钟家上下数十人命丧火场，这一切，全因一个少年。”钟有狐的视线越过冰凉的刀刃，直直刺向钟离，“那天，驱妖门被少年的兄长屠戮之后，天师寺大乱，当晚，一只千古大妖趁机冲破了袚仙术的封印，企图逃离天师寺。”
“你在说些……什么……”
“为了阻止大妖出逃，少年冒死与其厮杀，却不是大妖的对手。”说到这，钟有狐不由攥紧刀柄，“眼看大妖即将为祸人间，少年不顾祖训，解开了一把驱妖剑的封印。”
“钟有狐！”钟离怒喝一声。
“少年以血为祭，引剑中的妖气入体，终于化作黑龙杀死了大妖，但同时也被龙妖夺取了神智，引发了一场杀人妖火！”
“血口喷……”
“那个少年！”钟有狐硬生生打断了钟离的话，他的眼角忽然滑下热泪，“就是你！”
钟离的双瞳猛地一颤：“人……”
“这六年来，你苦苦寻找的凶手，就是你自己！”钟有狐的指骨“咔哒”作响，“你斩杀了那么多作恶的妖，都只是为了消除心中那无源而生的罪恶感吧！”
“凶手……是……”
钟有狐将泪痕一拭，眯起眼苦笑了一声，他将长刀的刀头对准钟离的心口，温柔地说道：“是时候让你解脱了，小离。”
一瞬间，场景仿佛回到了从前。许多年前，也是在这大殿之前，浑身是血的钟有狐不顾脸上那道还在流血的伤口，笑眯着眼向倒在地上的钟离伸出手：“能站起来吗，小离？”
“宴。”钟有狐将刀凌空一划，刀光过后，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蟒从地上的黑影中腾起，它俯视着失了神的钟离，嘴里的信子进进出出，发出“呲呲”的响声。
见黑蟒迟迟不动，钟有狐眉心一紧，低声问道：“宴，你还在等什么？我们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沉默片刻后，黑蟒立起腰身，它张着那深渊般漆黑无底的口，缓缓向钟离的心脏探去。
忽然，几道强烈的光线从不远处投射而来，照在了黑蟒身上，黑蟒沉闷地哼了一声，翻身一蜷，重新缩回了黑影之中。望着那几束灯光，钟有狐“啧”了一声，将手中的长刀反手背在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跃入了大殿前的阴影之中，弹指间便再无踪影。
“喂！你们从刚刚起就在干什么！”几名手持手电筒的保安追了上来，却只看见一个黑发苍颜的少年仰躺着昏倒在地上，满面泪痕。
“咦？不是两个人吗……”一名保安愣了一下，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其他人。
“偷东西的？”
“这寺新修了之后就只是个景点了，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另一位保安瞥了钟离一眼，“这小伙子是受伤了吧……我刚刚在监控里好像还看见刀了呢，没准是年轻人在拍微电影什么的。”
说罢，几个人收起电筒，抬起钟离向门口走去。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
穆雨微跳下的一瞬间，红尘十三所编造的这个梦境忽然颤抖了一下。穆雨微闭着眼感受着狂风和失重带来的急促心跳，但她明明还没落地，就忽然感觉脚下一沉，她睁看眼，只见自己回到了方才跳下的屋顶，眼前是灯火映照下的獐市夜景。
“没用的。”一抹红纱忽然飘过，“我不会让你有机会脱离出去的。”
“是吗……”穆雨微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滑落，“但是刚刚的抖动证明了我的猜测。即便在你的控制之中，这里也始终都只是我脑海中的幻想罢了，我仍然可以撼动它……”
红纱在夜色中翻腾了一下：“为什么你就这么执着要出去？”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放任那个傻子不管的话，他会死的！”
“那我要是告诉你，强行撼动红尘娘的梦境也是会死的呢？”红纱绕在穆雨微身侧。
听见这话，穆雨微自嘲似地笑了笑：“红尘十三，是你用折磨一样的手段让我对恐惧感到麻木，现在你又企图让我重新陷入惧怕？”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玩具吗！”穆雨微直起身，再次纵身一跃，从天师寺顶跳了下去。
“为什么这么执着……”
“执着？”重新回到楼顶穆雨微苦笑一声，用手背揩去冷汗，“去救一个莫名其妙介入自己人生的人，需要理由吗？”
听见这话的一瞬间，那一树随风摇摆的红绳忽然浮现在红尘十三眼前，躲在红纱背后的红尘十三忽然一愣，梦境再次不安地抖动起来。
“一千次，一万次，我都跳给你看！”
说完，穆雨微一咬牙，再次毫不犹豫地跃下。
一次。
又一次。
再一次……
不记得跳下了多少次，也不知精神透支了多少回。
当她终于不支地倒在了天师寺屋顶后，再次睁开眼时，她看见眼前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明亮有力，仿佛要将她从漆黑的深水之中拉扯回去。
“呃！”穆雨微猛地挣扎回现实之中，她坐起身，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和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穆雨微摸出手机看了看，虽然在梦境中似乎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但现实中却不过是过了几分钟而已。
“这种体验……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不愉快啊……”穆雨微勉强支撑着自己下了床，她瞥向瘫倒在地面上的白鹿。
此时的白鹿虽然也被困在了红尘十三的梦境之中，但他浑身正散发出飞雪客那荧光般的妖气，估计不消片刻，他也能自行挣脱出来。
“没时间等你自己出来了。”穆雨微一把扯起白鹿，默念了一句“抱歉”，随后一巴掌狠狠扇在了白鹿脸上。
“啪！”
“咳！”白鹿猛地睁开眼，像一个被救上岸的溺水者一样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鹿！听我说！”穆雨微一把扶住白鹿的肩膀，“钟离他……”
“部，部长……咳咳，部长他有危险！”白鹿一边咳嗽，一边反抓住了穆雨微的衣领，“快，他在天师寺！”
穆雨微反而一愣：“你怎么知道是天师寺？”
“部长他，绝不是会说出那种话的人！”白鹿自顾自地解释着穆雨微听不懂的话，“刚刚他走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妖气，和昨天那个拿着长刀的男人气味一样！”
“部长他！是为了不牵连我们！才故意那样说的！”白鹿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墙踉跄地走向门口，“他去的方向，就是天师寺！”
穆雨微搀扶住白鹿：“那我们接下来？”
白鹿死死盯住真理部的门，眼里满是血丝：“凭我们两个，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现在最能调动人脉来处理和善后的，只有萧寒，先去找她！”
白鹿和穆雨微二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真理部后，红尘十三从屋角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她端起红玉烟杆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一口红雾。
“傻丫头……”红尘十三的目光沉静如水，“红尘娘编织的梦，怎么可能是靠你那种莽撞的办法就可以破解的……”
说罢，红尘十三侧身倚在了窗边，她眼眸一转看向夜空，无云的夜里，唯有一镰残月落在穹庐正中。月本是无情物，圆缺交替也不过是周期往复，可在不同的人眼里，它却被赋予了阴晴不定的意象，恰如这难料的人情世事。
红尘十三轻撩白发，瞥了一眼仍旧在床上仰肚昏睡的印师，然后提着红纱侧身一转，便化作了一袭红尘，飘散进了这不安定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