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它为什么会坠毁呢？”少年问道：“它跑的这么快，没什么东西能够击中它吧？”
老人没有说话。
随着飞船的前进，它背后曲速引擎留下的轨迹中，渐渐地渗出黑色的物质——没错，在真空中，这本应该是不可能出现的现象。
没有声音传来，霍尔顿的心里却是一紧。
连续的墨迹仿佛一张丑陋的大口在虚空中张开，边缘溢出充满了亵渎感的黑色泥浆——少年只能把它形容成泥浆，因为无论是那种毫不受力地在空中扭动的形状，还是它软泥怪一般的形体，都让人不自觉地反胃。
“别想多了，那只是吾主对环境的影响，甚至连生物都算不上。”小林奇开口道：“而且这也不是她的本体——这仅仅是一个投影而已。”
接着，那道黑色弧线张开了。一团不断变换的色块从黑泥的勾画中挤了出来。即便现在是通过法术隔着数万年的光阴去看这只怪物，霍尔顿仍然差点晕过去，他的四肢仿佛不受自己的使唤，想要把眼球从眼眶中取出来；他恐惧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自己呼出的全部是污泥，而身边的人形也慢慢扭曲起来，要流到地上——
银色的光芒从他胸口刺出，少年一瞬间清醒过来，他擦了一把冷汗，不再说话。
“那就是我主，Shub-Niggurath。”男人快活地说：“我是没有什么感觉啦，不过你们两个小孩最好不要盯着她看哦。”
琴面色苍白，不过看起来没有霍尔顿那么失态，她有些担心地瞟了少年一眼，发现他没事之后，立刻把视线转了回去。
眼前的历史记录中，那不定形的色块向着飞船扑去。
一道惨绿色的光芒从飞船的尾部射出，刺穿了色块本身，却因为失速没有成功折跃而被大团触手的尾迹扫中了，被拍进了晶壁之中。邪神的投影还想继续向前，却被不断修补的晶壁挡住了。
“于是我们就这样来了一次毫无缓冲的着地。”巴洛姆摊摊手。
他们周围的视界变化了，少年和少女此刻正站在法拉山脉上，看着地上冒出袅袅黑烟的大坑。
“我们的情况是很糟的，所有培养仓里的有机生物都死了，只有部分人工智能还在运转。”老人叹了口气，他把画面拉近，让众人能看到洞窟里面的景象。浊黄色的培养基洒了一地，没有经过正常程序解冻的人体痛苦地扭曲着，蠕动着，最后死在缺氧和高热中。飞船头部的显示灯一闪一闪的，可他无能为力。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吧。”随着老人手指的划动，面前的景象迅速变化，日升日落，春去秋来。他将画面定格在了一个时刻。在那个时间点上，披着黑袍的少女走到了地上的大坑前。
“人类都死了，可是人工智能们还活着。管理这艘船的AI系统叫做Betae——啊，我知道你们听不懂这个词。”老人指着那台电脑说道：“蕾尔的法则和地球完全不同，空气中充盈的以太使得一切不可能成为可能，同时让有些可能的东西变为不可能。”
少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电脑周围的以太肉眼可见地变浓，结块，直到最后，随着屏幕上命令行的闪动，一个人形像是被打印出一般，从电脑的输出端口映像而出。
“有智力的生物会吸引玛娜，那是最纯净的以太，星球的本源。”小林奇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贝卡姆？亡灵的大贤者？和我们打了好几千年，我们最头疼的对手？”
“没错，他由无数指令的逻辑组件，无数可能性的选择支中脱离出来，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初的超凡者之一。”老人又开始拨动画面中的时间：“年轻的灵魂没有自己的肉体，也不打算使用自己的力量。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宁愿在这不知名的星球上陪着自己的船员一同腐朽，消散。”
霍尔顿瞪大了眼睛。
直到那个夜晚，身穿黑衣的绝美少女走到了游魂的面前，与他促膝长谈。
“暗月女士，蕾尔的大女儿，影魔网的管理者和永眠的指引者，席德勒。”小林奇喃喃地说道：“尖耳朵，作为精灵，你没准对她妹妹苏菲娅更熟悉一些？”
“啊……当时不该答应她的。”老人揉着额头说：“当时蕾尔还没有和冥河接通，是新生的位面，地上的灵魂归于席德勒，活物归于苏菲娅。问题是我既不是死者也不是活物。两姐妹商量了一下，觉得我还是像死了多过像活。于是她就来商量，问我是不是愿意去镇守元素疆界，顺便还能报仇。”
“等等，你？”少年敏锐地抓住了破绽。
“口误，口误……”巴洛姆连忙摆手：“接着听。”
女神用自己的神力构建了贝卡姆的躯体，然而这躯体是永远没有温度的，像夜间的大地和天空一样冰冷。
不过那也够了。
贝卡姆站在他曾经的友人之间，念出了第一个单词。
那并非来自这个世界的法术——死者复生是三女神的禁忌，她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创造出这种法术——可是，贝卡姆是个例外。他本身就非生者，亦非死者，而是指令与逻辑电路的集合。像是本能一般，在星球的以太赐予他生命的时候，也赐予了他能唤醒死者的权柄。
那些曾经规定了他每一步必须做/必须不能做/如何处理/不能处理的逻辑和指令，现在已经化为孤独和惆怅。
没错，这是获得了人类灵魂的机器的宿命——孤独地存活在世上。
以他为中心，绝望的洗礼正在展开。
少年沉默地看着那一幕，死者复生死者，而死者又复生死者，像是刻在人工智能本性中的递归和循环，却带着一种无论如何也不会跳出的悲怆。他不知道身边这个微笑的老头究竟经历过什么，即便只是看着画面，也有一种伤感在他心中蔓延。
“这就是第一代的亡灵，没有诸神的护佑，没有自己的归途，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姓名，没有情感。”老人低声说：“只有使命，只有责任——我们本就是已死者，就更应该为生者考虑了。”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们会被称为暗黑的贵族。”小林奇脱下脑袋上不存在的帽子，向老人致意：“虽然我是个坏蛋吧，但是也敬服你们的这份高尚。”
“可是那和女神的武器有什么区别？”霍尔顿问道：“你们不也是那样活着的吗？从头到尾都没有感受到快乐和希望，只是不断地战斗，不断地……”他握住了琴的手。
“不一样的哟，我的小朋友。”老人笑着说：“我们是自愿的。”他转过头看着少女：“我们愿意为了保护我们所爱的人而战，纵然我们没有情感，可是我们至少还有愿望：我们希望这个世界可以变得更好，我们相信大地百族能够把这颗星球带到一个更光辉的明天，我们相信未来。所以，我们可以战斗，无怨无悔，因为你们有比我们更遥远的可能性。”他几乎是慈爱地看着两个孩子：“我也相信，孩子们终究会创造出远超过我们的美好。为了这些，永世被不死性所奴役，似乎也不是什么划不来的事情。”
少年说不出话，他没有怀疑面前老人的话的真实性——这个时候，没有人有理由骗他们。少女的手掌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她一定想到了更多，看到了更多——少年如此觉得。
“最初的所有亡灵都具有当初贝卡姆的性质，机械，遵循命令，没有情感，唯独对于宇宙中的邪神有着难以言喻的憎恨。”老人叹了一口气：“斗转星移，现在的亡灵们有了更多的情感，爱，喜欢，怀念——”他带着满足和思索说道：“我当初的决定，已经得到了证明。”说着，老人挥手：“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情也可以证明。”
面前的画面再变，一群人类由绳索和滑轮滚降而下，探索着这个洞穴。
“那是瑞兰德的技师们，埃科斯的开创者们。”老人指着带头的几个年轻人说道：“他们有干劲，有决心，也有必须从诸神的教会中离开的决绝。”
小林奇补充道：“根据历史记载，当时的埃科斯技师协会被提尔的教廷视为异端，进而遭到了所有主神教会的抵制，最后逃到法拉山脉东侧。”他低声说：“戴维·尼克斯，技师的无冕之王，‘屠神者’尼克斯。”
“那当然啦，能够因地制宜地改良我所在文明的技术的人物，不会埋没于历史中的。”巴洛姆——不，该叫他贝卡姆——笑道：“我引导他们拆解了一部分的飞船，而他们从那些传动机构中找到了自己的路——仅仅是一点，毕竟过多的力量只会带来灾祸。而那个年轻人，他是真正的奇才，在数年之内就将机械科技和魔导技术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了埃科斯特有的文明。”
少年突然有所明悟：“所以这次——”
“没错，现在的他们已经足够将这艘飞船的大部分解析完毕了。在分析之后，我将会把它回收，作为埃科斯和无光之海永久的纪念。”老人严肃地说：“毕竟，在自己的路上，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正确。”
霍尔顿看着过去的画面中，那个向亡灵的大贤者大声辩驳的青年，眼眶有点发酸。
直到这一刻，他才承认，这世上虽然有着无数的悲哀，痛苦和绝望，有无数的恶心和脏污，可是毕竟还是有从不屈服的人，去做“伟大”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的事情的——那也就是所谓的，老人一直抱有的，对未来的确信。
也就是，“希望”。
PS：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才确信，我真的能去讲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