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过三天，不同的人会给他带来不同的竹子。柳昭等人会带几十截上好的竹子给他，长度恰到好处，无需再加工；奚禄砍来的竹子则要糙很多，长短不一随意而为，让无间自己挑合适的；顾英卫领命后，直接砍了三株完整的竹子拖过来，让无间自己看着办。
无间不在乎竹子长度，就慢慢地截竹子削竹子，在削去一个小分叉时，左手食指被匕首割开了一个口子，立刻有血液渗出，形成一个饱满的红色圆珠。
他想起了自己的红色耳钉——因为疏于打理，他已经不再佩戴。圆珠越来越大，最终从指间一边流下去。宝鼠在一边急得吱吱叫，他却出神地看着，神情平静。恍惚中，他想起唐岚的吩咐——“你可以做任何事，但唯独不能伤害你自己。”
“绑起来。”他呢喃，赶紧去桌子边翻找医药箱，愣了一会儿后，宝鼠已经从衣柜里翻出了箱子，把箱子推到他面前。他翻找出了纱布，把指尖擦干净后摁住止血，再紧紧它缠上。
一气呵成做完处理后，他一整天的精力似乎都被消耗完了，瞬间疲惫地坐倒在地，好一会儿后才狼狈地爬回去。他已经丧失了收拾东西的意识，完全不理会药箱里的东西还凌乱地摆在地上，宝鼠安安静静地把东西收回箱子里，再把箱子推回衣柜里。
他想出门走的时候，就敲门让守卫把门打开。闲来无事的守卫陪他一起走，感慨道：“我们都羡慕你，都变这样子了，他们还在关照你。”
无间俯头沉默着。
守卫继续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赌王乐过多久会没耐心，结果坚持到现在——你还真和关在这里的那些人不一样，没人指望他们痛改前非，就丢在这儿不管了，只有你，还有人一直盼你回去。”
无间登上塔顶，俯瞰山林，看到夕阳光线缓缓从山脉背后湮没。
唐岚告诉他，人要去看最壮阔的景象，看过之后就能知道自己的渺小，就会觉得自己经历的事情，都是浩瀚天地中微不足道的一瞬光。
他闭眼感受自然晚风的吹拂，想到唐岚也可能正坐在王乐的某处思念他，逐渐萌生一丝微弱的向往：“我要回去。”
他自己用匕首在墙上划出直线，确认他还在长高，吃晚饭时，逼自己多吃一点，再忍着不要吐出来。
又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无奈地睁眼后，看到一团漆黑的物体蹲在他身边，红色眼睛焕发光芒。
他伸手，天狗立刻温顺地伏在他身边。无间抱住天狗，感觉不到任何生命体的温度，但找回了与唐岚相拥的安心感觉。
之后他每次制作笛子时，都会懒洋洋地躺在天狗怀里，就像唐岚还在身边一样。他一点点回忆着他最愉悦的那段生活，面无表情地在笛子上刻出那些人的名字。很多天后，他重新雕出了王乐的金花图腾，越看越像，竟欢喜得忍不住失声哭泣。
压住他头脑的重量逐渐减轻了，他会突然在房间里发现以前从未意识到的东西，像是窗台上的干花，地上的画册，身上穿着新衣服，床上的被子不知何时已经成了厚棉被。
抬头时，他第一次看到墙上挂着两幅字，字很大，左边一幅写着“吃药”，右边一幅写着“吃饭”。
看笔迹，是柳昭写的，看纸张泛黄的颜色，已经挂了很久。他想到柳昭的用意——让他一抬头就能看见提示，怕他忘了这两样最重要的事，而他竟然到现在才察觉它的存在。
柳昭来看望他的时候，细细端详无间最近做出来的笛子，忽然欣喜地问他：“无间，你最近是不是好些了？”
“吱——”宝鼠欢喜地叫了一声。
换做之前，不管别人说什么，无间都是不应的，而这时候，无间忽然意识到有人出现了，而且正在对他说话。
他眨眼后望向柳昭，双方目光相遇的瞬间，柳昭确信他真真切切地清醒了，惊喜地握住他双臂：“无间？无间你看到我了？”
“……啊。”自己之前难道没看见他吗？
无间想知道自己先前在怎么对待来探望的人，却只模模糊糊地想到几个黑影在周围走动，他竟真的不记得自己认真看过他们的脸。
他涣散的瞳孔聚焦，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好一会儿后，这张面孔才显得熟悉起来：“柳昭……”
“无间，你好起来了！”柳昭凑上前，轻轻抱住无间，“你肯对我说话了。”
无间伸手去抚摸柳昭后背。柳昭看着……好小，他可以完完全全把柳昭搂在怀里。柳昭的服装变了，外面还披着半透明的蓝色羽衣，但里面的蓝衫已经换成了更清朗的长袍款式，头上梳了发髻，戴着金玉发冠，已经褪去所有少年稚气，不再像西院的学子，有了先生的风范。
他迷茫道：“多久了……”
“你来留影塔已经六个月，半年过去了。”柳昭松开他，凝视他的眼睛。
无间眼眸微颤，表情古怪：“是吗……”
竟然这么久了。
他仅觉得时间只过去两个月，那些病重的日子，恍恍惚惚如白驹过隙，他根本抓不住任何痕迹。
他几乎回想不起自己这半年来具体做了什么，只能推测出自己始终坐在床铺上出神。记忆都消失了，只留下不同程度的痛苦感觉深深镌刻在脑中，将被他永远铭记。
柳昭知道无间丧失了时间观念，给他指明方向：“无间，你看那里，是我们给你摆起来的，你做的所有笛子，都在。”
无间不记得那块长长的木板是什么时候拼起来的，也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摆过笛子。在这个角落里，整整齐齐地摆满的笛子，数量众多，不得不堆叠起来才能放下。
他忽然嗅到了竹子的微弱香气，就好像他之前半年从未嗅到过一样。
在无间出神之际，柳昭捡来了被他随意丢在地上的笛子，捧了满怀，再告诉他：“这些是你这三天做的，有十九支，那里已经摆放有五百二十一支，每次增加几支，我们都会在本子上记下。”
无间缓缓起身，僵硬的关节几乎咯吱作响。他难以置信地朝着高高叠起的笛子堆走去，摇摇欲坠时，柳昭赶紧抛下抱着的笛子，上去扶住他。
无间清楚地看到，自己就算站不直，也已经比柳昭高了整整一个头，而柳昭对此并不惊讶，显然早就知道了。
柳昭如今力气比无间大，能轻易扶他走回去：“你的精神刚缓过来，思考过多必然伤神，你先休息，别的事情，之后慢慢聊——你先吃东西。”
无间仅仅兴奋了这片刻，就已经累得全身发抖。他坐回床铺，俯着头小口喘息，柳昭把食盒放桌上，打开来，里面依旧是满满的肉食，半年来，他们从未在食物上懈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