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未离看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大夫走进了病房，手里拿着一沓病历一样的东西，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他就像执行例行程序一样问了未离很多问题，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肺。
在他靠近来的时候，未离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快速地跳动——她一见到陌生人靠近，就会本能地有这样的反应。她十分害怕这位医生会以为自己的心脏跳动太快，是出了什么问题，再把自己拉到各种检查仪器那里检查个一溜够。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家，离开这个人流繁杂的地方，关上门，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
那位大夫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现一样，撤回听诊器，对未离妈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未离松了口气，心跳不像刚才那样窜动了。
梅莲溪担忧地问：
“听说她有轻微的脑震荡，这会不会引起后遗症？”
“只要这一周静养，注意休息，不要太动脑就可以了，”那位医生语调很平淡，“不放心的话可以住院观察两天，这就看病人自己是想回家休养还是想住院了。你们家离医院近吗？”
梅莲溪点点头：“还行，只有四公里。”
“那我建议还是回家休养好，”医生环顾四周，“这里人杂，反而不适合病人休息。何况我们的床位也很紧。至于无痛症，虽然在我们之前拍的片子里面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但我建议你们三天以后还是来全面检查一下。”
未离很想告诉妈妈，她已经能够感受到疼痛了；但是她又怕这样一来，自己又要在医院多待好久。何况，她也并不清楚，这究竟是不是能说的话。不知道叶渊会不会阻止自己把无痛症痊愈的事情说出来？
想到叶渊，她才注意到，出去叫大夫的叶渊好像并没有跟着这位大夫回来。
梅莲溪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那……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吗？”
医生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未离，未离被那视线看得稍稍有些慌乱，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都行。”
梅莲溪不放心地问女儿：“你现在已经不觉得难受了是吗？”
未离“嗯”了一声，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想回家。”
医生点点头，转过身要向外走，叮嘱道：
“那一会儿家属去交费，办好手续就可以准备回去了。”
闵军微笑着说：“好的，谢谢您。”
那位医生没有回话，向门口走去。他的步履有些匆忙，似乎有什么急事。
梅莲溪去楼上办手续，留下闵军陪着未离。未离感到些许的尴尬。她其实非常想趁机问一问闵军有关叶渊的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没想到，他就像看穿了她的心事，和蔼地笑了笑，坐到了床边的马扎上。他脸上皱纹很少，圆片眼镜后面的目光显得温和而睿智。他用小到只有未离能听到的声音说：
“孩子，我知道，你肯定有一堆问题要问。趁你妈妈和他不在，我先告诉你一些你目前可以知道的事情，”闵军的语调十分平静，“如你所知，叶渊是鸢的伪装身份，而我是他目前的助手，帮助他处理各种问题。”
“……那您是……从者吗？”
闵军好像很不喜欢这个问题，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用手搔了搔后脑勺，颇是为难地回答道：“并不是，我们之间可能更像是……交易关系。……话说回来，比起他，你难道对我更感兴趣吗？不应该吧。”
未离看出来闵军并不想现在就把自己的情况对她和盘托出。她立刻在心里转换了话题，心虚地探头朝门口望了望，发现叶渊仍旧没有回来的迹象，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为什么这一次，叶渊好像没有在不同人眼中是不同的样子？对面的爷爷，”她放低了声音，“和我妈妈，好像都觉得他是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学生。”
闵军听到这个问题，面上浮现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好像是在自豪自己可以做出令她满意的回答：
“那是‘具象化’，和你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性质完全不同。”
“具象化？”
“也就是把精神体凝聚成让咱们合界人也分辨不出的实体，”他继续压低声音，“这非常非常困难，不仅需要对人体结构有十分清晰的了解，而且有很大的风险。具象化如果不够成功的话，做成肉体外壳的那部分精神能量，就会无法回收；那将是极大的力量损失，而且会造成气韵的失控外泄。一旦发生气韵外泄，就可能会引来危险的敌人——别忘了，在合界，也是有不少虎视眈眈的其他离界人，在等着吞食精神体的。”
“但是，那要是想回到离界，那个具象化了的外壳部分要怎么办呢？”
闵军很满意未离的悟性，欣喜地点了点头，音量稍稍大了些：
“那个外壳是可以脱离的。脱离了的外壳会进入沉睡状态，就像是咱们的睡眠。”
未离觉得，把这些理解成“假身”和“附体”，似乎更清楚一些。难怪离界人在合界不会变老，因为他们的身躯只是一具被精心雕刻出的外壳。她刚想继续问下去，却看到叶渊已经从门口走了进来，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
叶渊很难得地并没有盯着未离看，也并没有径直走过来，而是去逗未离斜对面那个小女孩。他背对着未离，未离不知道他是做了一个鬼脸还是说了一句笑话，对面的小女孩被逗得咯咯直乐，乐完了又扎到爸爸怀里，转个头露出一只眼睛偷瞄他一下，看他还在那里，就把头转回去，身子一扭一扭地继续笑着。那笑声让整个病房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那位爸爸有些羞涩，拍着宝贝女儿的小脑袋，对叶渊露出感激的笑容。
未离恍惚间觉得看到了在车厢中部讲故事的自己，和为自己鼓掌的未然。那时候，爸爸的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缝，妈妈的嘴巴乐得合不拢。
未离看到叶渊向那位父亲挥手致意，向这边走来。
未离很难将浑身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叶渊，与离界那个显得如此遥远和神秘的银发黑衣人联系起来。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他不是他——那该多好。这种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荒谬：如果他不是他，那么他与未离永远都不会有交集。在这个世界里存在感几乎为零的她，怎么可能获得这么优秀的人的注意？
——反正我也压根没想受到谁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