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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隐藏的身份

贺侧坐在桌前,一只手放在桌面,离那只仅剩四分之一吐真剂的试剂瓶大约半截中指的距离。他平静地盯着澄明的液体,吐真剂并没有帮韩竻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不过,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目前还没有破解遗忘咒的解药。

流云渐渐向天边的乌云聚拢。

贺如约而至。

聃已等在老地方。

意识到有人,聃慢慢转身,看到贺时深锁的眉头终于稍展。

贺朝他翻起眼皮——来了,你想说什么?

聃明白他的意思,不拐弯抹角。“比赛那天,你遇到了什么人?”聃发现贺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神瞬间有了光彩。除了练习,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贺主动握剑。比赛结束的夜晚,贺在树林里练习剑术,专注得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来过。

贺眼里的光彩很快消失,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我没必要事无巨细地向你坦白吧,你不也对身边连起码的坦诚都做不到吗?”贺给予的反击正中聃的隐痛。贺不想再多说,转身要走却被叫住。他转过身,却发现聃把手盖在眼镜上,声音有些沉重,“对,你说得没错。”他缓缓摘下眼镜,皱了一下眉头,那双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看向前方。

“你是……精……”据他所知,精灵和人类生下的混血,并且允许活下来的就只有一个。精灵对于血统极为看中,而有位精灵身为精灵王子,第二皇位的继承人却在皇位竞争最激烈的时候娶了人类为妻,违反了精灵皇室的婚姻法规定,继而令拥戴他的政党对其失去信心,“爱美人不爱江山”自古以来都是王者的梦魇。

“萨格德公爵是我的养父。”聃知道,贺应该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并没听说公爵除了唯一的儿子还有养子。”

“我和他只能君臣相称。”聃轻轻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伤感。

聃的生父并不是萨格德公爵,而是精灵王位上的那个他。精灵王位竞争时,王室和贵族势力分别分为保王党和护爵党两股势力,对象分别是被视为第一王位继承者的长子爱德华王子和第二王位继承者的爱德蒙王子也就是后来的萨格德公爵。

聃,是私生子。

贺怔怔地望着他。

而聃给予他的猜测是一抹淡淡的、苦涩地微笑。在提及这位生父时聃用了“他”而避免用“父亲”这个字眼,即使在远离国土,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他依旧保持着谨慎,维护着那个甚至连他的存在都不敢承认的男人。

“他值得你这样去维护吗?他甚至都不敢承认你。”贺看着聃。

“至少我活了下来!”在聃心里,他应该是爱他的。因为他的存在无疑会对他产生巨大的威胁,但他却允许公爵夫人生下他,或许这就是他爱他的证明。

他很少看到这样的聃,那一双深海般的蓝眸本应的高贵却显得如此卑微,眸中呈放射状碎钻的花纹明媚而忧伤。

贺转身背对着聃,往往他转身意味着已无话可说,但这次他没有像平时那样一声不响地离开。

“那天我在格瑞托瓦的走廊上遇见了他——杀了自己妻子,我的母亲;杀了我,他的儿子。被誉为‘比撒旦还冷血的男人’。换作你会怎么做?”

聃震惊地望着贺,他冰冷的口气不带一丝愠色却阐述着骇人听闻的事实。

“他是你的……”

“我的名字叫罗洛。”贺淡淡道,他不想提起自己的名字。听到那句对他父亲“出名的评价”,相信聃不会猜不到。

聃仅仅猜到贺与联盟有着某种联系,只是没想到他的父亲竟然会是罗诺,被誉为“比撒旦还冷血的男人”的联盟最高参谋官。关于罗诺,这个以冷血和铁血手腕著称的男人,地下报曾报道过,他是唯一在联盟政党斗争中站错立场却在事后受到联盟新任司令重用的人。就在联盟新任司令上台前夜,传来了他妻子暴毙的消息,而他却在第二天照常参加了新任的上任仪式。在普通人看来罗诺的出现是晦气,但在那些习惯了勾心斗角的政党看来,这无疑是罗诺最高明的手段。罗诺的妻子在这场政斗中属于政治对立的护爵党——加兰尼家族。他想牺牲妻子借此换得新任的再度赏识,甚至亡妻未落葬就将自己的儿子送进了联盟意为联盟效力。无论作为一名丈夫,还是父亲,都令人心寒。

“所以,你拿走杜兰德尔是为了……”聃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贺终于有了反应,侧过脸,阴霾下那张俊美的侧颜布满阴鸷,眼角上的那道疤看起来略显狰狞。

他猜到了贺的答案,但他不想听到那个可怕的答案从贺的嘴里说出来,也想试着让他放弃这样的念头。“既然罗洛已经死了,那么就好好利用这个新身份活下去。我想代替你死去的这个身份的主人也会这样希望吧,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战友和‘自己’一起死去。”聃托父亲萨格德公爵调查了阿里吉斯·贺这个名字,原本以为会是个假名,但没想到联盟确实有这样一名军人,只是两年前已经死了——贺来到格瑞托瓦刚好两年,显然他们相识。

“正因为如此,他更该死!”

原以为贺听到死去战友的名字会有所动容放弃复仇的念头,却没想到情况变得更糟。这次没等聃道出他的怀疑,贺直接告诉他原委。“杀了你的母亲,你的挚友,为了掩盖自己的恶行继而杀死知晓真相的你,仅仅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及利益。一想到身上流着这种人的血,就觉得恶心。”贺眯起眼睛瞥向聃,聃那一副不知该说什么的模样让他觉得够了。他不想再多说,该说的他已经说了。人有所隐瞒并不是不信任他人,而是对自己不够信任。贺不担心聃会告发,也是出于这一点。

“无论如何别忘了他是你父亲!”聃在贺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说道。他不知道,贺是否会听进去,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贵族间的尔虞我诈,政党间的阴谋诡谲从小看在眼里,他知道地位、财富、权势、利益等欲望背后的葬送者不计其数,过程不尽相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罗诺身居高位,身不由已这点和坐在精灵王座上的他是多么的相似。

被遗忘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是否和珏提到的“即将发生的事”有关联?韩竻无法平静,焦虑让他显得坐立难安。他试图回忆起那个在厕所呕吐的艾斯沃夫男生的容貌,但他几乎没有抬头,直接转身。根本看不到他的脸。韩竻再一次陷入了失望。

聃回到房间,发现桌上原本翻开的书合上了。他按了一下书,里面像是夹了某件东西。他拿起书,信封的一角滑落出来。屋里没有其他人,他抽出信封发现信封的右上角缺了一角。这是父亲写给他的信,当然指的是萨格德公爵。

聃拆开信封,内容很短,只有短短两行。可当他读完却有种仿佛错过了一个世纪的悔恨。他捏住信,迅速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种时候,即使现在格瑞托瓦暗流涌动,也许还有什么将发生他也必须离开。

“抱歉。”聃与擦肩而过的人不小心碰了一下,赶紧低头道歉,但脚步依旧未停。

“发生了什么事?”

聃回头一看,才发现刚碰到的竟是詟。

看到聃火急火燎,甚至连他的存在都没注意。詟断定有情况,此刻看到聃微红的眼眶和紧蹙的眉头更肯定了他的猜测。

“我要回家一趟。”聃的目光笃定,下一秒却垂下了眼睑,“我母亲过世了。”他的眼中写满了悲痛,悲痛到无法抬头直视对方。

“那你还愣着干嘛?”詟厉声道。

聃被詟突如其来的斥声惊到,抬头,目瞪口呆地盯着他,见他一脸严肃。

“我会帮你跟焱交代。”詟说着视线移到聃手上捏着的信。

聃瞬间明白过来,道过谢,一边把信塞进口袋里,一边朝楼梯走去。

詟知道那封信是聃的父亲萨格德公爵寄来的,只是没想到那位夫人居然去世了。他记得小时候见过那位夫人,聃的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和那些出于客套的礼节虚伪悼念他父母的贵族不同,她是真心为他流泪的人。几乎所有贵族的女士们都对她羡慕不已,萨格德公爵为了她不惜放弃王位继承权,可真是个令人羡慕妒忌的女人!但从她身上詟却看不到丝毫因此收获的幸福,她的背影罩着一层朦胧的忧伤。

记得当时他九岁,在父母的葬礼上。应舅舅的要求,他以贵族应有的成熟,冷漠地接待完一位位前来吊唁的宾客后独自一个人躲进了花园的迷宫。就在玫瑰花架下第一次遇到了那位夫人,她的背影像极了母亲。她朝他走来,俯下身蹲在自己面前。

“我的孩子比你大一岁,欢迎你有空来萨格德公爵府上作客。这一切对你来说太过沉重了!”她牵起他的手,那一刻詟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她赶紧捧住了他的头让他靠在她的肩上。“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管他们作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你的父母一定会为你今天的表现感到宽心。”

那一刻,她用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维护了一个孩子的尊严。她应该清楚这个孩子有多倔强,从葬礼坚持到现在,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流泪。

从那以后,他就对萨格德公爵的消息异常关心。包括那个谣言,那位夫人嫁给萨格德公爵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

詟叹了口气,身为人类的她是如此的温柔而易碎,却被卷入精灵王室和贵族的斗争沦为了最终的牺牲品。

聃风尘仆仆地赶回家,进入母亲卧室的那一瞬间,整个人仿佛石化般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床上如沉睡一般的母亲,她的遗容比往日更显气色,唯独缺少了一份生气。萨格德公爵就站在床边,身旁是忠实的仆人罗莱特斯正在向主人汇报着什么。看到他来了,萨格德公爵抬手示意罗莱特斯等会儿再说。

聃开口还没喊出“父亲”,对方先开口道,“过来吧,孩子。送你母亲最后一程!”

聃走到床边,跪下,握住母亲的一只手把它贴到自己的唇边,飘来一股淡淡的甜香。尽管泪水没有滑落,但却已经双眼通红。他按照父亲的吩咐,拿起事先准备好放在床边的白色丝绸方巾蒙到了母亲脸上。起身的那一刻,泪水从脸颊上滑落滴进了脚下的地毯——就在昨晚,上面的血迹刚被清理。

第二天凌晨,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在距离府邸西侧三百公里原本盛开白玫瑰的花田中与世长眠。

密集的乌云笼罩着天空,不见一缕阳光。

这场简单而仓促的葬礼,没有仪式,甚至还没有告知王室就已经结束。

萨格德公爵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你可以走了,永远别回来!”他转身,目光与聃正抬起的眼神相对。

聃不明白,父亲这是要赶他走?

“你早就知道身世了不是吗?”萨格德公爵此刻冰冷的态度与之前截然相反。

言下之意,这里已经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人和留下去的意义。

从他的眼神中,聃读到了这一层意思。

他没料到父亲早就发现,更没想到他会在今天这个时间,场合捅破,而且是如此的冷酷,甚至决绝。

“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聃看着萨格德公爵,乞求的眼神中透着执拗。“父亲——”

最后那一声“父亲”,让萨格德公爵心头微微一颤,“正如你所见到的,现在你可以走了。”

聃凝视着眼前这个抚养、教育、呵护他长大成人,叫了那么多年父亲的男人最后几眼,转向母亲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别从正门走。”

聃起身时身体微微一僵硬,眯起了眼睛,但很快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谦逊,朝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他将永远告别这里,这个他曾渴望从格瑞托瓦毕业归来就再也不离开的国土。他甚至渴望那一天来到,他就能离王座上的那个他更近。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就在聃离开的那一刻,萨格德公爵端在腹部的手紧握成拳。他的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唯一一次对自己哥哥爱德华产生了深深的嫉妒:

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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