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竻抱着膝盖坐在火堆前，那张原本苍白的脸庞被火映得通红。
“你是怎么遇到他的，就是让你在迷宫等我的人？”
“我从后面潜进城堡，刚好两名使役徒过来。我只能躲在走廊上，原以为会有正面冲突结果黑出现了，他发现了我却故意支开他们，让我去迷宫等你。”
“你不怀疑吗？”韩竻觉得吾枫如此轻易地相信陌生人有些不可思议。
“他要对付我易如反掌，没必要大费周章。况且当时的状况信任比起怀疑更能获取一丝转机。”
“说的也是。”韩竻是因为知道铭是鑫的弟弟才相信对方。从这件事上韩竻又一次感受到了吾枫超乎常人的分析能力与胆识。“其实，黑是鑫的弟弟。”
“那他怎么会是黑巫？”
“左森说鑫当初为了救他，放弃了铭。结果铭被穷奇带走了，这让铭始终无法原谅鑫。”韩竻说着低头，玩弄着地上的一根树枝。
“所以黑就是当初的铭，黑是他成为黑巫后的名字。”吾枫得出了结论。
“嗯。”
韩竻突然觉得铭和自己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共鸣，“换作是你，被一直信任的亲人背叛会选择原谅吗？”
“不会。”吾枫斩钉截铁地说道。
树枝被折成两段，韩竻一脸诧异地抬头望着他。“为什么那么肯定？他们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是存心欺瞒你呢？”
“因为我没有亲人，所以不用考虑这些，更不用去做选择。”
“你是孤儿？”韩竻惊讶地望着他，还想问些什么吾枫却以一句“早点休息”回绝了他。
右肩的伤势令他撑着地面站起来时忍不住咬紧牙关，表情纠结。
“你怎么了？”韩竻见状跟着站起。
为防止左手因惯性按住右肩的伤口暴露肩膀受伤的事实，他转身握紧拳头道，“没事。”
韩竻知道他在撒谎，上前一把拉住他，不偏不倚刚好按在了伤口上。
嘶——
听到吾枫作疼，韩竻吓得赶紧松手。
韩竻拿起剑伸进火里烤着，现在他比吾枫还紧张。好端端的右肩肿得就像一座小山包，不仅如此，大面积的瘀青别提多吓人，已经不是光揉揉就能散的情况。如果再不划开皮肤把血放出来，吾枫的肩膀很快就会因血液不通而麻痹，紧接着坏死。韩竻颤巍巍地把烤好的剑从火里抽出来，走到吾枫面前，忐忑地说：“我要动手了，你准备好了吗？”
吾枫觉得“准备好了吗”这句话应该问他才对，看韩竻的样子，一向淡定的他也担心起来。
“你当心啊，刚烧过肯定烫，忍着点。”韩竻举着剑慢慢靠近伤口，恐惧加上紧张不言于表地呈现在韩竻的脸上。
剑快触碰到皮肤，吾枫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丝丝紧逼的灼热却突然叫停，“你的愈创膏还有吗？
“对，愈创膏！”韩竻赶紧放下剑，跑去翻找。埋头翻了一会儿只找到那只红色的小瓷瓶，这才想起愈创膏早葬身彼岸花海了。韩竻打开盖子闻了闻这味道不正是愈创膏吗？
吾枫拿起地上的剑举到肩膀的位置，趁热乎，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准瘀患处……
听到剑落的声音，韩竻警觉地抬起头，他预感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回头，果不其然。
“快把它给我。”吾枫捂着右肩的刀口呼吸深重，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源源不断流出。
“哦，啊？”韩竻赶紧拿着药瓶飞奔过去。
韩竻替他上完药，包扎好伤口。由于吾枫倾斜着身体，衣服并没有沾到血迹。
“干嘛不让我帮你？”韩竻包扎完毕质问道，难道就那么不信任他？
“与其两个人都担惊受怕不如我自己动手更方便。”
他居然还顾虑到了他的心情，这份体贴令韩竻因无法帮助他做点什么而觉得内疚。
“那把剑你哪里来的？”
韩竻愣了下，“哦，这是我在一个房间的镜子里找到的。这把剑有问题吗？”吾枫主动询问剑的来历，韩竻觉得有点意外。
“这倒不是，只是想起那把下落不明的剑。”
“那是把什么样的剑？”韩竻来了兴致。
“有人说联盟如今的杜兰德尔不过是把复制品，真正的杜兰德尔早遗失于黑巫和白巫的那场骤夜战火之中。”
“你怀疑这把就是联盟的什么杜兰……？”
“杜兰德尔。”吾枫补充道。
“对，杜兰德尔！”韩竻完整地重新念了一遍。
“但只是坊间流言，真假有待考证。何况杜兰德尔代表着正义，素有‘王者之剑’的美誉，黑巫一旦触碰这样的圣物就会灰飞烟灭。”
骤夜之战正是韩竻出生的那年，杜兰德尔刚好也在那天消失了，这一切是巧合吗？韩竻突然意识到，之前他都没有好好看过这把剑，现在在篝火下他清楚地认出这把剑正是杀死他父亲的剑。金色的十字形护手，中间嵌着一颗红色的八角阶切式红宝石，透过橘色的火光，可以看到内心流动的猩红色液体。或许它是素有“王者之剑”美誉的杜兰德尔，但在韩竻眼中这却是一把彻头彻尾的凶器，杀死他父亲的犯罪证据。兴许是错觉，可能只是宝石的颜色和火光的原因。金刚石形成过程中恰巧被包裹其中的水分，那晃动的液体并非他联想的身体里流淌的某种液体。
吾枫背靠着树，刚闭上眼睛，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眼原来是韩竻正用树枝把火堆朝他这边挪动。
“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啊！你失血过多身体容易冷，我把火朝这边靠点就不怕了。话说你睡相不差吧，别半夜把火踢灭。”韩竻用树枝翻搅着燃烧的枯树枝，抬起头朝吾枫扬了扬下巴。
吾枫闭上眼睛不再理会韩竻，这些不过是多此一举。突然感觉身上多了一份重量，是件外套。吾枫抬起头诧异地望着韩竻。
“好了，睡觉。养足精神明天早起！”怕吾枫拒绝，赶紧背对他伸了个懒腰然后找个地方躺下。“晚安。”韩竻说着闭上眼睛。
吾枫愣了很久，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外套又看看韩竻躺下的背影。“晚安。”终于，他说出了那两个字，尽管轻得仿佛是自言自语。
韩竻挑动了一下眉毛，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看来吾枫是接受他这个搭档了。
一直以为父亲是被黑巫杀死的，现在看来情况更复杂了。黑巫一碰杜兰德尔下场就和撞上他剑口的那个家伙一样灰飞烟灭，这么说那个人不是黑巫？可他出现在城堡的房间里又怎么解释。啊，对了！他穿着艾斯沃夫的制服，艾斯沃夫代表才拥有的蓝方戒指，他的年纪又和父亲差不多……宏说过之前有个艾斯沃夫的代表因为某件事被关过禁闭室，如果梦里的一切是真的，对方的身份只要查阅相应年份艾斯沃夫哪位代表被关过禁闭。韩竻因这一发现而兴奋得握紧了拳头，仿佛已经知道了凶手的真实身份。一想到镜中父亲哀怨的眼神，对面的艾斯沃夫人，韩竻忍不住睁开眼。就在刚才韩竻获得了另一个潜藏背后的真相，父亲死于那名艾斯沃夫人的背叛。
吾枫睁开眼睛望着树林上方的夜空寻求一丝缓解，右肩的重创让他连撑起都觉得困难。
“你还没睡吗？”韩竻转向吾枫。
“没有。”吾枫抬头望着夜空。
“那聊聊呗！”韩竻本想找个什么话题，吾枫倒是先开了口。
“在逃出迷宫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停下？”
唰——
韩竻坐起来。
“如果不把它困在迷宫里一样会追出来吧！”他手一撑站起来，然后坐到吾枫身边。“现在回想还真是冒险，幸亏有你，要不是你我现在肯定在它的肚子里成了明早的排泄物。”韩竻说着忘情地拍了下吾枫的肩，结果就是向吾枫一连串的道歉，“对不起，我忘了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还好吧？”韩竻道着歉肚子发出了“咕咕”声，尴尬地捂着肚子，猛咽口水，可惜不争气的肚子还是发出了“咕咕”的叫声。今天靠一顿早饭撑到了现在它也不容易啊！
“饿了？”
“才没有，只是正常的胃肠蠕动。”韩竻不想多事，可刚说完肚子又叫了。简直太丢脸了！
“这个要吗？”吾枫摊开手心，展示在韩竻眼前的是一颗粉色的正方形药片。
“这是什么？”韩竻用大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起药片对着周围的光线仔细瞧着。
“补充人体营养需求的药片。”
“这种好东西干嘛不早点拿出来。”韩竻刚要往嘴里送，忽然想到该不会只有一颗吧？“你呢？”韩竻向吾枫确认。
吾枫又拿出一颗，当着韩竻的面嚼了嚼，吞下。韩竻见状也放进嘴里，随即捂住嘴一脸痛苦的表情，“呜呜呜呜？”韩竻憋着想吐又不能吐，只能发出可怜的呜呜声。
吾枫看懂了韩竻的表情，“一般人确实很难接受，我问过你要不要，是你说要的。”
想吐，但好不容易有了吃的东西怎么说也得咽下去。韩竻艰难地吞下药片后立刻朝吾枫抱怨，“谁知道你口味那么重，别是成心耍我。”
韩竻感觉吃了和没吃一样，并没像吾枫说的那么神奇。
“还要吗？”吾枫又递给韩竻一片。
“不了，你留着慢慢享用吧。”韩竻举双手投降。
这种东西谁会想再要啊！
瞥见吾枫像吃糖一样往嘴里丢，面不改色地咀嚼，然后咽下时，韩竻表示惊呆了——这家伙的味觉是什么特殊结构？
“身体过于虚弱无法进食，急需补充营养时可以用它代替，但不会产生饱腹感。”
“那管什么用。”韩竻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至少明天你的行动能力还能受思维正常支配，简单地说就是你还有力气让的机体受你的大脑支配。”
“你身边怎么会放这种怪东西？”
吾枫瞟了他一眼，昂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密林遥望着头顶上方的这片星空，黑蓝色的夜幕如同蓝丝绒般点缀着如钻石般璀璨的星辰，折射出朦胧光晕。
“我曾四天没吃过任何东西。”
“四天？正常人三天不吃不喝是会死的！”韩竻表示难以置信。
“前两天不进食没太大关系，第三天对行动会有影响，第四天我忘了，可能意识已经模糊了吧。”
听完吾枫的叙述，韩竻惊呆了。
“你家人不管你吗？”但说完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口无遮拦，吾枫说过他是孤儿。
“没人管。”吾枫较之前平静的语气多了份强硬，一丝冷漠。
“我妈回来看冰箱里的菜动得不多都会以为我没吃饭，唠叨一大堆。至于我爸还会搬出‘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教导我，不过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有三年没见过我爸了，原以为这次会见一面，没想到……到了这里。我母亲胃不好，那天早上才稍微好转。”韩竻说着说着声音轻了下去，沮丧地低着头。
吾枫将目光投向韩竻，“如果他还活着，就会回来。血缘的牵绊是永远无法舍弃的。”
韩竻的嘴角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是啊……”看到吾枫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加上之前出生入死，韩竻觉得自己没必要隐瞒。“其实……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不过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他们对你不好？”
“怎么可能？再好也没有了！”韩竻几乎是激动得瞪他，提高嗓门。“可就是因为太好了，让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一旦回去……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开始憎恨自己这个多余的存在连带着也责怪起他们。可后来觉得，就算没有血缘，他们不介意，我就这样照顾他们一辈子，他们介意我也一样。”
“为了报恩？”
“不只是报恩，要说一点感情也没有那是假的。”
“那算什么？没有血缘羁绊的亲情也算亲情吗？”吾枫认真而淡然的口吻，听起来却带着一丝冷漠与不屑。
“但我对亲生父母的印象完全为零，所以在我心里现在的家人更像家人。当知道自己是领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这个家多余的存在。”韩竻低着头，十指不断交叉玩弄着。他突然昂起头望了一眼远方的天际，然后微笑着对吾枫说：“我觉得世界上或许有种无法定义的情感，就像即使没有血缘也会把对方当成家庭成员对待的特殊情感，好比‘没有血缘牵绊的亲情’。”
“无法定义？没有血缘牵绊的亲情……”吾枫默默地抬起头望着闪烁的星空喃喃。
韩竻笑了笑，“乔布斯曾在自传里评价自己的亲生父母不过是一个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而他的养父母才是真正的乔布斯夫妇，因为这是事实。我一度也有这样的疑惑，不过不明真相的我或许错怪了他们也说不定，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在乎我。”
韩竻逐渐被睡意侵蚀，躺下睡了。
吾枫把外套轻轻地替他盖上，然后坐回树下，靠着树干透过林间的密叶仰望着独属于他的静谧。有人把深藏的秘密无保留地告诉他，可今天在城堡遇到的一些事他仍旧选择一个人承受。睡意正慢慢侵蚀着他的意识。
终于这个选择独自将秘密埋藏于心底的艾斯沃夫人闭上了眼睛。
“醒醒，该走了！”
吾枫看韩竻没动静，推了推他的肩膀。韩竻转了个身面朝他，项链从脖子里滑了出来，松散的黑发里参杂着银灰色的发丝。
吾枫看到韩竻的项坠，胸口顿如受了一记猛捶，停止了跳动。
“难道他……”
韩竻睁开眼，看到吾枫怔怔地看着自己，“你怎么了？”
“该走了。”吾枫立刻转过脸以防被韩竻看穿，站起来背对他。
韩竻一站起，觉得有点头晕，可能是突然站起来的缘故吧！
火已经灭了，吾枫也把剑擦干净放在了旁边，整装待发。
每次看到大雾，韩竻总有种不好的念头。要说今天这清晰度，什么都看不见和兜迷宫没什么区别。
希望那些该死的卡维兹别再出现，韩竻在心里暗暗祈祷。
太过安静，反而让韩竻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说不定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前方隐隐有一大片黑色的阴影，吾枫突然停下，伸手拦住了韩竻。
“怎么了？”
“快跑！”吾枫突然大叫，用力推开韩竻。
韩竻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被吾枫推到了一边，站在原地盯着吾枫的视线望去，那巨大的黑色阴影开始晃动，紧接着发出嘈杂的尖叫声。“不会吧，要命！”韩竻忍不住叫道，一场大逃杀在所难免。
“我说你现在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吗？”韩竻此刻连回头都顾不上。
“前面，分两路。”吾枫指挥道。
“什么？”韩竻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听错了，“这就是你想的好办法？”吾枫受了伤，万一分两路出点状况怎么办？可见眼前的情势，也只好兵分两路先分散卡维兹的注意。
分开没跑几步韩竻就被自己的无能和愚蠢彻底折服，居然被树根绊倒了，黑色军团瞬间降临。
吾枫跑着跑着纳闷卡维兹怎么都朝另一边飞了，凭借他对韩竻那家伙的分析说不定又出状况了。被一群卡维兹包围，就算用箭也根本不管用。吾枫三秒之前还能隐约看到韩竻的影子，现在连影子都看不到。吾枫刚要布阵已经摆出了姿势，在紧急关头却突然收手，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使用禁术。
既然卡维兹嗜血，就只能出此下策先把他们引过来。吾枫解开包扎好的伤口，撕开已经成形的结痂，把染血的布带抛向空中。卡维兹敏锐的嗅觉立刻嗅到了它们印象中绝佳的美味，纷纷调头。
韩竻奇怪卡维兹突然撤离，但是走了最好！他握着剑站起来，突然意识到，“不好，那边不是……”韩竻忘记了卡维兹所带来的恐惧。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吾枫，绝对不可以出事！
原本已经消失的黑色大军再度来袭，但显然是被某种力量反弹而来，韩竻赶紧趴下，卡维兹像风一般从头顶呼啸而过。“刚才怎么了？”韩竻抬起头，雾逐渐朝两边散去，他看到吾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右肩渗出的殷红色蔓延到了领口，单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准备去按住伤口终因支持不住整个人倒了下去。
“吾枫——”韩竻立刻站起，朝倒下的人直奔。
“坚持住，我们出来了！”韩竻看到了进入禁林前的那棵枯树，每次看到它都会给自己带来希望。他回头看了眼背上的吾枫，“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把我放下来。”
“放下来，你能走吗？反正快到了，没几步。”
“为什么要管我？”
“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我们好歹是一起出生入死，朋友间相互帮助不是应该的嘛！不过……”韩竻抿紧干燥的嘴唇，喘了口气继续说，“你也别太感动，省点口水，别像之前我问你半天不出声还以为你挂了，辛辛苦苦背一具尸体回去我可亏大发了。”
吾枫没有回答。
这是懒得回复还是昏过去了？韩竻心里纳闷。
吾枫的身体开始往下滑，韩竻停下站在原地，奋力把他往上一托，结果自己往前一冲，眼前一黑，身体一接触冰凉的地面尽管很粗糙，韩竻却舒服得再也起不来了。
“韩……韩竻……”吾枫趴在韩竻背上，努力仰起脖子唤着对方的名字，但因失血过多，刚才对付卡维兹又使用了禁术体力透支，他也昏了过去。
他理了理灰色的叠袖将袖缘攥到手心，默默盯着两名刚从禁林死里逃生，目前昏迷不醒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