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场战争中，投降的士兵永远会比军官多。因为士兵知道的太少，很容易就会陷入绝境；每一场战争，仍然会有投降的军官，因为他们知道的太多，知道的越多，就越能明白战争的愚昧和毫无意义。”将军严肃地说道，“我们现在进行的这场战争，毫无意义。”
我忍不住说：“我不这么认为。”
“那时因为你能得到信息太少，而世上的一切错误都源自信息不对等。”将军意味深长地说道。
“但我亲眼目睹过异人的残暴，”我反驳道，“明明他们拥有和我们相似的体型和容貌，但却毫无怜悯，只是无情地宣泄着每一发子弹。我不认为反抗这样的敌人是毫无意义的。”
“所以那只是你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在你的眼睛之外还有更隐秘的真相。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这场战争的起因是什么，或者说，异人入侵的目的是什么。”
我立刻回答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联防部已经有了论断。”
将军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异人在一场大战中失去了自己的星球，于是他们四处流浪，试图寻找一个适合他们生存的新家园，最终他们选择了侵略地球。这是联防部的说法，也是我从被俘虏的异人士兵嘴里得到的答案。”
看到我疑惑的眼神，将军继续说：“无论我们怎样逼问，异人都一口咬定这只是一场单纯的为了土地的侵略战争。但我知道，普通士兵能得到的信息太少，不一定全是真相。于是我开始询问异人尉官，从准尉到上尉，都得到了同样的答案。然后是校官，但是，哪里有校官？”
将军右手轻轻敲着桌子，似乎开始唤起遥远的回忆。
“我观察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每一场胜利中，我们都没有俘虏过校级以上的异人军官。每一次我们都只能找到他们的尸体，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自杀而死。但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具不是自杀的尸体，他是后脑中弹，子弹来自他的副官。我明白，他们一定知道什么秘密，这个秘密他们宁愿死去也不愿让我们知道。
“那时我还没有把它联想到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上，因为很快我就把它抛到脑后，当时我只是单纯地对于无休止的战争感到了厌倦。在保卫家园的崇高理想驱动下，我亲手推动我的部下去赴死。他们有的杀死了许多异人，也有的还没开一枪就战死。但这有什么区别？英雄唯一能对懦夫夸耀的竟只能是在死亡来临前曾带去过多少死亡。所以我申请离开前线，带着我的第三军驻守月球。”
“所以那时你还只是单纯的厌战，”我推断道，“嗯，你还没有产生叛逃的想法，那一定是在月球基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才促使你做出这个决定，这是关键的一环……”是什么呢？我陷入沉思，消化处理今天得到的所有信息。
“有一个人。”我突然开口，说道，“是那名你放走的间谍，异人主动派人和你接触了。”
将军赞赏地看着我，说道：“不错。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离开前线后，竟然会有一名异人少校自投罗网。”
“并没有许下丰厚的承诺，也没有做出卑鄙的威胁，那名少校只是被拷在椅子上，平静的和我谈了很久，就像现在你和我一样。他说了很多我一直渴望知道却一直无法知道的事实，有些事实甚至让我陷入迷茫。我渐渐明白，这场战争中，我们并不像联防部宣传得那样完全站在正义的一面。”将军甚至现在语调中都带有几分迷惘。
“最后，我放走了他，虽然我知道这绝对违反了军令，但我已经对联防部有了怀疑。我开始有意识地搜集证据，但越搜集下去越觉得惊恐，我感到联防部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将军继续说。
“但此时，地球方面起了疑心，他们任命了警卫队，以保卫我的名义监视我。我愈发感到时间紧迫，加快了搜集的速度。但我没想到，逮捕竟来得这么快。”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我急切的问道。
将军的面孔有些扭曲：“不，我还不能告诉你。记住，你只是被我当做人质而胁迫至此，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他们还不会把你怎么样。一但你知晓了那个秘密，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你铲除。”
我大吃一惊：“什么，您要把我留在这里？”
“你是记者，在完成采访前怎么能离开！”将军似乎比我更吃惊。
我怒道：“你把我拽来，自说自话地讲了一大通虽然不是很懂但懂了就会很危险的话，然后就要自己跑去投靠异人？我还以为你至少会为我考虑一下，听完你的话我还可能活着离开月球吗？”
“你其实什么也没听明白。”
的确如此。
“那也得他们信啊！”我叫道。
将军脸上浮现起古怪的笑容：“联防部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你坚持自己只是被胁迫，会有人相信的。更何况，你还有你的老师会帮你。”
帮我骂遍军方吗？这样我就能尽快闭嘴了。我无力地想着。
直到我被伊莉丝用枪指着跳下航空舰后，耳边仍然在回响将军最后的话语。
“就算现在无法将它报道，你也要把这一切记住。总有一天战争会结束，人们很快就会认识到自己曾经的愚昧，我也终于能被理解。”
“谁说我要去投靠异人？我要去找荒川星转，去亲自告诉他，他的士兵没有死于异人，而是死于背后伸出的黑手。”
“真相，在你自己的手里，不在别人的口里，要靠你自己去发现。”
余音袅袅，终于耳边。将军本人已随航空舰离去，奔赴不算太远的火星。
“真美。”忽然，现在我身边的顾怀徐出声说道。
他的军服被脱下，只剩一件单衣罩在身上。我知道他参与了将军叛逃的计划，这是为了伪装成反抗失败反而被制服的倒霉船长。唇间叼着半截香烟，看着飞船留下的痕迹，他说道：“不，不是说我的飞船，是伊莉丝，她真美啊。”
他猛地吸了一口，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他的人生：“我这一生真是失败。活了大半辈子，就只有过一艘飞船，整天往返于地球和月球，睡也只能睡在狭窄的驾驶舱。到如今我的船也没了。”
火光照亮了他的牙齿，我看到他的齿缝中有一块黑色。
“高中时喜欢一个女孩，还没有开始轰轰烈烈地表白，她就主动跑来拒绝了我，这就是我的初恋。”
“大学时追另一个女孩，仔细筹划了两个月，才发现她早就有了男朋友。我一气之下去当了兵。”他的声音有了剧烈的起伏。
“当兵有什么好处？除了多了件带杠带星的衣服——对了，她连衣服都给我剥了。我还剩什么？”他狠狠一咬牙。
“我喜欢的拒绝了我，我追求的已经有了她的追求，一辈子唯一有些得意的一艘船现在也不在我手里，好不容易看见一个漂亮女人，还不是化成一团烟火，散落空中，无影无踪……”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鼻子开始流血。突然，他身子一歪，瘫倒在地。
隐约有一声沉闷的响动从空中传来，我惊恐地向上望去，天边炸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