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深夜。
但与往常不同，洛阳的街头一无巡夜的缇骑，二无提灯的更夫，只在远处隐隐传来夜枭的啼啸声。那声音凄清却低弱，刺不破沉睡与梦境；它只能搅扰无眠人，使他们愈发清醒。
或许正因为如此，北宫内外的两处阵地上，都仍是火光通明。
与大部分王朝的首都不同，洛阳城内有两座皇宫，分列于城南城北；南宫一直是汉帝与皇太后的居住地，然而如果不以宫殿的华丽程度决定高下，而用评判防御工事的眼光来看，北宫就要远胜后者。
至少正站在宫墙上，俯视远处曹袁联合军营地的四个人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不是下级士兵——大部分值夜的士卒们都围着篝火，枕戈而卧；而剩下那些则是坐在堆堞间，观望敌方动向的守夜人——两人站在墙边远眺城下，另两人则稍稍站的靠后一些，乍看去更像随从，但他们的装束却与士兵截然不同，甚至都没穿甲胄。
后方的两员武将中，左方那着绿袍，面如重枣，反手持青龙偃月刀的人，正是先前通过名号的关羽；而右侧那执丈八蛇矛，神色粗豪的彪形大汉，自然无疑是张飞。
有关羽，有张飞，前方两人中那仅以布巾笼住发髻，一身布衣，腰佩双剑的武将，其身份不问可知。
可另一人却并非卢植。
那青年十分年轻，大概也就十八九岁；面容清瘦，长发及腰，看向远方时不由得要眯起眼睛，眼下还有怎么藏也肯定藏不住的浓重黑眼圈，虽似面带笑意，但说话时的声音却丝毫没表露出这点。
“不能夜袭吗？”
“蒲先生，恐怕不成。对方的营地同样防守严谨，如果贸然出击，很可能要打成乱战。而这方面……”
刘备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宫殿。与城墙上的通明火光不同，宫城内是罕有的漆黑一片。在蒲先生的安排下，不须值夜的兵士们纷纷占据了用不上的殿宇来休息；从灯光数目来看，指望不上他们出战。
“也是。”
“城外的那些人无非是游侠、随从一类的人物，在乱战上有些优势。”
刘备收回指向城外的手指，同样回过头看着宫内，声色笃定的开口：“但如果在白昼作战，羽林军要打垮那帮乌合之众，并不太难。”
“是嘛。”
他的回话仍旧淡然，然而在他的脸上，却绽开了无人发觉的狞笑。
-
时已深夜。
但宫城下的某处营帐里宛如白昼。毕竟在帐角所布设的，并不是常见的铜油灯，而是插着十数支粗若儿臂，放出耀目光华的牛油巨烛。
与一般军帐相同，正对着帐口的位置是主将的位置，通常要高于下方那些排在军帐两边的其他坐；而在帐左首席，一身便装的曹操正斜躺在布席上，屈肘支颐开口：“真够阔绰。”
“几支蜡烛而已。”
而仍穿着金盔金甲的袁绍则坐在帐内的主位，不以为然：“比起这个，我们怎么攻城？”
“正攻肯定不行。”
这话不消曹操说。宫城尽管不如洛阳的城墙，但也有五六米高，如若驱使士兵抬了长梯上去蚁附，兵力就再有三五千人，恐怕也攻不进去；而在午后的一场恶战后，汉军士兵们掘土堵住了宫门，再撞也撞不开了。
“若从甬道攻进去呢？”
久在洛阳的人都知道，在南宫与北宫之间，有一条用木栏遮屏的甬道；尽管那条甬道也有城门阻隔、士兵把守，但终究不如正门坚固，何况如今汉军的注意力应在此处，还来不及顾虑到那边。
“那儿地势太窄，派的人少了杀不进去，人多了又难免被城上发觉。”
“……那你有什么看法？”
“诱敌出阵吧。如果没办法把对方从北宫里撵出来，我们就去占据南宫；同样是千余人据守，对方也奈何不了我们……”
“好！”
-
时已深夜。
但西城门下却仍是一片忙乱；几百个青壮汉子正各使工具，挖掘不休，将洛阳城内的泥土铺出西城，制就一条黄土路。
没人知道这儿有什么仙术道法，禁止城外人士踏入，却不禁城内人离去；但几个鲜明的例子就在眼前。听几个踏出城外的人说，面前就像隔了一道透明的墙壁，无论如何也走不回来。
从城门进入不行。
从城墙上放下的绳索爬回同样不行。
从城门下掘地道走，仍然不行；“’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这也不行吗？”
挑担提锄，走过城门的最后一批百姓纷纷侧目。这背弓挟矢，束甲挂刀的西凉名将董仲颖，竟然还会说出这种酸子才讲的怪话——以至于小步跑来的中年文士横了他们一眼后，方才一揖拜向仍旧立在马上的大将。
“主公，我们的兵马已经趁夜进了外城，现在都等在城门外；接下来……”
“填土的进程怎么样了？”
“万事俱备。”
董卓默默点了点头，拨转马头，望向城外；刚刚出城的百姓们正弯着腰，伴着兵士们把泥土涂抹在战马的护蹄上。他不觉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三仙亲自弑君，已是偏帮黄巾，而黄巾若想赢，必要调城外之兵；更兼色尚黄，德崇土，定然不会有问题的。”
“哼。”董卓嘴角一扭，拧出些许笑意：“那就发令吧。”
“是！”
中年文士一揖到地，旋即起身招手；随扈在两人身侧的兵士中，便有一骑传令飞赴城外。片刻后，大喝炸起：“全——军——入——城！”
百姓们纷纷散去，骑兵们滚鞍上马，驻足不动；借着火把的微光，他们都望着那骑返身复命的传令。
与出城时不同，传令兵虽然拨马骑向城下，但却紧牵着缰绳。马嚼子紧紧勒在战马口中，使它不停地摇晃着头；被迫小步前行的它，已经用蹄子在地上刨出了不少浅坑——但这匹马不明白什么是仙术禁制，也没有看见之前两匹战马的下场，更没有分润到今晚的马肉汤。
传令兵又收紧了一扣缰绳，就像是在接受御前检阅般，驭马踱进。
马头探入了城门。
接着是马身。
“驾！”
马鞭抽了下去，弹出清脆的响声；战马一时吃痛，颈伸尾扬，冲入城内。
果无阻碍。
三千骑兵，策马入城。
PS:董卓虽然桀骜凶残，但绝不是目不识丁；从《后汉书》中的记载来看，即可知其通晓《左传》与《司马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