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当商渊冲着凉水洗去一身尸臭，只在腰间裹着条浴巾踏入督武司的四人间客房时，迎面朝他射来的，是两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眼光。
“姓商的……”身穿略显肥大的白色浴袍、盘腿坐在最靠窗的那张床上的楚楚干巴巴的说：“你应该清楚，自己现在是半裸着的吧？”
“是啊，我很清楚。”
赤裸着上身的商渊垂拉着手在原地站了半秒，坦荡的反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现在应该麻溜的滚出去啊！”
“啊哈？你这小鬼是想让我睡走廊么？”商渊一本正经的驳斥：“感冒了怎么办？”
“徐依你之前究竟是怎么忍受这家伙的？”
对商渊的脑回路深感诧异的楚楚扭头对坐在旁边床上的徐依说：“我要是你，早把他捅死个百八十回了。”
“……这，其实怪不得他吧？”徐依紧了紧敞开的浴袍衣襟，半开玩笑的道：“毕竟谁也想不到督武司会留我们过夜嘛。”
“这才对嘛，还是徐姑娘看的开。”
完全不把这当玩笑话的商渊自觉的坐在了她俩对面的空床上，掀开被子大咧咧的躺了进去，别有所指的道：“胸怀广大的人就是心、胸、宽、广呐。”
“你说什么？！”敏感地领会到了言外之意的楚楚怒喝。
“用不着恼羞成怒吧？你只是还没来得及发育……”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
眼看气得脸色半青半白的楚楚又要没玩没了的朝商渊开火，徐依明智的选择转换话题：“各位的任务完成得还算顺利么？”
“还好。”
“麻烦死了！”
商渊和楚楚脱口而出。
见状，商渊双手置于脑后斜靠在床头板上，惬意的打了个哈气，毫不犹豫的道：“女士们优先。”
“这种事上你倒是让得挺快啊喂！”其余二人齐声道。
…………
推开办公椅后的窗户向外眺望，只见郁郁葱葱的竹林在风雨中肆意摇摆，种种狂乱的姿态就像扭曲在一起的鬼影。
平日从这里望出去，绵延数里的翠绿色竹林总能让人的心情平静下来，但今天，这种密密麻麻的枝叶作无规律运动的场景，却让女人的心头生出浓浓的不爽。
这大概就是宿醉刚醒的烦闷吧……
要问消解这种烦闷的灵丹妙药是什么……
——那当然是一大杯沁人心脾的冰爽啤酒啊！
念及此处，女子忽然猛拍自己的脸颊，在心底默念道：“不成不成不成！再去买酒喝，别说这个月的工资，就连下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了！你看看你！堂堂神陵督武司之司长，还要天天借下属的钱，一日三餐都靠吃馒头度日——这像什么话？”
她竭力压制住开酒狂饮的欲望，强迫自己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终日握着酒瓶的手扭亮桌上的玉灯，久违地抓起笔开始批阅这几日积压下来的文件。
身为神陵督武司的司长，女子每周都要处理不少事件，其中多数都是督武司的武督与官方执法人员出现的摩擦和冲突。其实她本人完全可以理解政府官方对“社会人士”——也就是武督们——的警惕，但每当她不得不处理一堆又一堆毫无意义的杂事时，还是会恨铁不成钢的长叹：“万恶的官僚主义！”
她一边不客观的抨击政府，一边快速的批阅文件，并随手把看完的文件甩在五米之外的平板推车上，文件一沓又一沓的摞在一起，很快就堆成了完美无缺的“高楼”，上下边整齐得不可思议。
最终，几乎批阅完全部文件的她舒展了一下筋骨，活动了一下隐隐发酸的手指关节，看向最后剩下来的那两本被纯黑色外皮包裹的文件，长长的出了口气。
她很清楚，这两个貌不惊人的册子，才是今天晚上的主菜。
第一本是由顾川重新记录的关于森罗密教的情报。
据顾川的记述，在他将叶灵泉带到督武司的安全屋之后，又让她做了一次笔录，并与楚楚上交的书面情报进行了对比，基本完全吻合。
除此之外，他还对叶灵泉的收容事项提出了建议，并就“森罗密教与皇族中人合作”一事作了简略的分析。顾川并没有像某些想象力过于旺盛的人一样得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结论，只是作出了中规中矩的猜想：或许只是四皇子企图瞒着枢机院，通过这来路不正的教派购入点儿毒品什么的。
“这种猜想……也不能说没有可能。”女子双手托额思索着。为皇家处理过多次丑闻的她很清楚四皇子是个怎样令人头疼的纨绔子弟，这小子嗑药嗑高了朝身边的姑娘吹嘘自己妥定是下一任皇帝的情况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但无论真相如何，这件事对督武司来说都算不得头等大事，不妨明早开个晨会大家一起讨论，到时候再决定是否将这个情报告知给枢机院。
这么想着的女子将视线投向另一本明显厚得多的报告，心头就是一颤。
这一本是由小穆整理出来的，关于督武人考试情况的报告。
对于正常的武督而言，这本报告书中最重要的内容是考生在考试中的表现，因为他们可以从中看出考生的素养，以此判定这个新人是否有值得培养的潜质。
但对于神陵司现任司长而言，这本书中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一大串高额的赔偿金……
女子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的翻开册子，当欲哭无泪的她看见首页出现的触目惊心的数字之时，顿生一种以头抢地的冲动。
“我怎么就同意提前在奕灯节期间举办督武人考试了呢？！啊？！当时一定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啊啊啊啊啊啊啊！下次绝对不能听枢机院那帮混蛋的鬼话了啊啊啊！！！”
抱头哀嚎的女子全然忘记了做决议的那一天她从枢机院那拿了二十瓶价值千金的“云春佳酿”的事实。
当然，抱怨归抱怨，工作归工作，撒泼打滚完了，公务还是要照常处理。女子重新振作起精神，开始了虐心又虐身的翻阅之旅。
首先，是完成第三轮考核的人物顺序。
“嚯……”
过了没多久，她就看着小穆寥寥几笔画成的传神人像发出了由衷的赞叹：“首个通过第三轮考核的竟然是这个小鬼？”她向图像之下草草扫了一眼，颔首自语道：“‘楚楚’——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楚楚之后，其余合格者到达的顺序是：刘绫，徐依，李霄火以及商渊。
当翻到商渊那一页时，女子颇为不快的皱起了眉头。
“踹烂了第二轮考场的大门，还打穿了一个屋顶是么？”她啧了一声，“是个刺头呢。诶……等等，顾川还委托他搬回来一具尸体？”
女子犹豫了两秒，还是下定决心翻到了后一页。
接下来看到的东西，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没有花哨的技巧，也没有鲜艳的色彩，小穆仅仅只是用朴实的笔法将尸体的全貌描绘了一遍，但写实的画风和严谨入微的细节，却使得画面极具张力，让人隔着纸张都能嗅到那股浓郁的焦臭味，感受到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大伤口的触感。
“贯穿胸口的致命一击么……”
阅读着验尸报告的女子喃喃自语：“什么武技能造成这样的效果？”
噬血功？
乾元燃命诀？
暴血心经？
能造成“血液被吸干”这一效果的武技她倒是还能举出一大串来，但拟气成雷……这一类型的武技，着实是寥寥无几。
她隐隐约约的觉得这具尸体之后还有什么未被揭露的隐情。
就在此刻，门外忽然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响声
似乎有什么，正在走廊中移动。
“小穆？”闭目沉思的女子中断了思绪：“是你么？”
无人应答。
女子半眯半睁的眼陡然睁开。
阴森压抑的凉气顺着尾骨一路袭上心头。
她听见了。
全无悬念，那绝绝对对是血珠落在地板上的嘀嗒声。
好似贴着脑袋引爆一颗炸弹，女子的头皮猛地炸开。
她仿佛看到，无数沾满血水的怨灵在走廊中步履蹒跚的行走，他们披头散发，皮肤铁青，眼中能射出猩红的光，亮的就像汽灯……
几秒钟的功夫，深陷其中的女子便已脑补出怨灵从生前的衣着打扮到死后爱吃哪种人脑子等等的一系列设定，入戏的程度令人咂舌。
说出去恐怕没什么人会相信，督武司司长这一个孤身阻挡千军万马都提不起兴致的奇女子，竟会对虚无缥缈的怨灵、鬼怪情有独钟。
门开了。
自黑暗中悄然现身的人并非女子臆想中的鬼怪，而是全身都被雨浇透的年轻人。
纵使全身湿透也不减俊朗的年轻书生略感怪异的看了桌子下只冒出个头的女子一眼，迟疑道：“您就是……廖秋雨廖司长？”
“嗯……是的，我就是。”
尴尬的沉默后，女子若无其事的从桌子下面钻出来，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她故作淡定，内心却觉得面前这张脸非常眼熟。
女子假装在查阅文件，低下头说：“请问你是？”
“小生名为姬羽，乃本届督武人考核的考生是也。”
眉头还在往下滴水的书生略略抱拳，“今晚冒昧来拜会，是为了提交关于森罗密教行踪的报告。”
“哦。”
怎么又跟森罗密教有关啊……
听到那四个字就感到头疼的廖秋雨翻开书册，找到第三轮待合格者那一页，果然在其中发现了姬羽的名字和画像。看着离他接到的任务完成期限还早，廖秋雨便决定按着规定一板一眼的展开询问。
她合掌靠在椅背上，淡淡的说：“首先，你凭什么证明你报告的可信性？”
廖秋雨的原意是让姬羽出示证据链以证明自己的报告切实可信，可姬羽接下来说出的那句话，却远远超出了廖秋雨的预料。
姬羽因淋雨而显得苍白的脸上忽的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
他缓缓道：“就凭我，曾经是森罗密教的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