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晓航抹着眼泪慢慢走在望海府城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许久没露过脸的太阳从云层的缝隙里挣扎出来，阳光在女孩身上晃了一下，又被另一片云挡住了。
她跑累了，也哭累了。
她本来不是个爱哭的姑娘，跟人打架挂一身彩也没掉过眼泪，更不要说被人骂两句——她最喜欢看那些人打不过她扶着墙跑远还骂骂咧咧的样子。
可这次她忍不住了，海晓霆说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一刀刀剜在她心里。
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海家的孩子，那她如今叫作爹的男人也不是她的爹，她的爹早就死在了自己面前，娘也一样。她觉得海鸿是父亲的好友，收养了她，当是会把她像亲女儿那样对待的，他却只是对她听之任之，无论她怎么折腾怎么闯祸他都不会骂她一句打她一下。就算她不停欺负海鸿最宠爱的小儿子，他也只是说她“你是做姐姐的，要对弟弟好一些”，并不会像叱责海晓霆那样凶她。
就像她是个外来的孩子，只是在这里寄住——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你以为你要是不姓海这城里有谁拿你当个人？”
海晓霆说得对，她只是个黄毛丫头，什么都做不到。
如果她还叫小船，还是那个乘着艘小船漂荡到雁泊港的干瘦丫头，任她拳脚再厉害，在这望海府城也不会有谁认得她，她就是个随时会横死路边的小叫花。
但是她变成了海晓航，她现在是海虞府不好惹的大小姐，就成了谁也不敢动她一指头的千金。因为她不仅仅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了，她背后站着整一个武将家族。而关于她的亲事，就算她再凶悍，及笄之后也会有一群群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只为了能与那名震历祁的血胆虎神攀上亲家。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她是海晓航的基础上，没人在乎她是个怎样的姑娘，他们只在乎她是海家的姑娘。
海晓霆说得太对了，他说的那些她都知道，对自己的处境最清楚的就是她自己，可是她也只是个小姑娘，这些话在心里还好，一旦说出来就是座她背不动的大山。
真话总是这样，字字见血，句句锥心。
女孩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哒哒地追来，寻思着是那几个被自己用棍子敲了脑袋的卫兵赶来找自己回去了，回头却看见那个总是冒冒失失的小侍女正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碧色的眸子里满是清澈的不解。
海晓霆从小就知道自己其实嘴挺毒，也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只不过他从来不在意——祸闯了就闯了，在不可收拾之前弥补回来就行了，何况他也不常跟人发火。
可是他没想到这次闯祸居然还得这么快。
他知道海晓航性子刚烈，可是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做就做。那根掺金头绳是她刚进家门时自己送她的见面礼，还是他把她那头乱糟糟的黑发绑了个麻花辫，两年来她大多时间也是用那根红色的头绳绑头发，现在她把头绳直接砸在了他脸上，简直就是在说拿走你的施舍姑奶奶不需要。
海晓霆现在非常头痛，少年几乎能想象到父亲听说了这件事以后会怎么暴跳如雷地吼自己，说不定还会被满院子撵着揍一顿。
兄弟俩反应过来海晓航干了什么之后就追了出去，赶到门口看见那两个卫兵正捂着脑袋在地上坐着，海晓霆想问他们看没看见他们航小姐往哪里去了，谁知道爹选的这俩卫兵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问了半天只问出句怜碧那个总是待在池塘边上的打扫丫鬟跟着海晓航追出去了，别的一概不知。
两个人出门就朝两边兵分两路奔去，海晓风往西他往东。虽然望海府城不算很大，但是在一座城里找一个对哪哪都熟门熟路的小丫头跟大海捞针的难度也不差多少。
现在海晓霆知道的就是她是哭着跑出去的，这么小的女孩在脑袋一片糊涂的情况下肯定是有路就拐，他也就只好一路跑着模仿海晓航可能的做法。
万一他这只瞎猫就真的碰上了死耗子呢。
海鸿听传令兵结结巴巴说完事情之后愣了，他这段时间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怎么对付异敌上面，又是飞书沧岚又是调动河魁神兵，完全没心力去再操心家里的孩子。
不对，男人又一想，实际上从凝之没了以后他就没去管过那三个儿子，不然晓风也不会差点就溺水而亡。
如今战况紧急，又来了这茬后院失火，再加上他本就是个暴脾气，这一宗宗事堆到一起更是让他着急上火，海鸿抬脚就要踢那传令兵的脑袋。韩凌看着不对，一把把那年纪轻轻的传令兵推开，海鸿的脚落在年轻人肩上，在场的人都听到那孩子的骨骼喀吧响了一声。
——海鸿的急性子，望海府城没几个人不知道。
“将军先冷静，外城已经被驻军封锁了，航小姐再跑也跑不来潮生门，不如先让些人去内城找找她。”韩凌抬高声音，对旁边的兵士使了个眼色，他们便搀着那疼得说不出话的传令兵往城墙下去了。
“这些孩子啊……”海鸿第一次露出了疲态，韩凌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
海晓风有点懵。
他一直觉得海晓航心大得跟个男孩子似的，从来没想过她会思考多少关于自己身世的事情，也没想过有什么话会伤到她。二哥那样冲她嚷嚷，他也只是觉得这两个人会在家里打得天翻地覆，至多拆了房子，海晓航直接放话说要脱离海家自己打天下还真是他完全想不到的。
现在他慢慢在西城转悠着一想，这丫头大概是平时听书的时候英豪故事听多了，不自觉就干出了评书里的事儿来。
城里静悄悄的，异敌来的那天大部分人就都跑光了，留下的基本都是走不动路的老人。海晓风贴着墙溜达，偶尔有个花白的脑袋从窗子里探出来看他一眼，又缩回去了。
男孩逛到个小院门口，正好太阳从云缝里探出了头，阳光顺着墙头偷偷摸摸溜下来，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顺着阳光往下看，只看到那一丝光被一只手截在了半路。
“小鬼，这天好哇！”手的主人发出一阵浑浊的笑，像是从什么深不见底的洞穴里回响来的。
海晓风吓了一跳，慢慢从阳光上把眼睛移到手上，又移到胳膊上，最后才看见手的主人是什么模样。
那是个满脸褶子的老人，一头白发已经所剩无几，正缩在一张藤椅里面，一滴口水从他笑着的嘴角亮晶晶地挂下来。
大概是个被儿女扔下的老人。
“小鬼，过来，阿公看看。”那老人呵呵笑着向他招手。
男孩心里有些怯，他听说过有的老人会突然暴起伤人，也听说过有老人缠上个过路人就不松的事情，现在他又孤身一人，更怕发生这种事情。
“过来，唔怕，阿公给侬说故事。”老人还是笑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巴咧得大大的。
他犹豫了犹豫，小心翼翼向老人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