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岚的夜晚从来不缺少亮光，落月节之前更是。
入夜已经不再起雾，街头的小贩们就纷纷出来了。他们会点起灯笼挂在摊前，虽然那薄纸间透出的光总都是昏黄而暧昧的，可十个百个的积起来也成了明亮的河流。街上有人借着那重叠的光在铁板上用糖画出活灵活现的动物，有农妇兜售自家做的酱菜疙瘩，也有卖些手镯发簪之类饰品的人，攒动的人头让人觉得这才是沧岚真正的样子。人最多的地方还是临近花柳街的大台，那里有下徽来的夜女舞娘在上面跳舞，一个个都生着不同于沧岚人的银发，深蓝淡紫的眼波里流转着说不清的妩媚。与她们同行的月人在旁边弹着音声清明的阿尔帕，曲终舞收，夜女一个转身便变成了满天飞散的花儿。
“好！”台下鼓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铜钱乃至碎银都被抛上了舞台，有打零工的沧岚小孩跑到上面去帮忙收拾，偶尔往自己怀里揣上两枚。
花瓣沾到地面便又变成了那凹凸有致的女子，她们仍然笑得人脸上发热，往台下托着盘子，想要收些多给的赏钱。
这是最后一支舞了，散场时人们都吵吵闹闹的，只有人群后面站着几个年轻的兵士不声不响，想是月人雇来给他们护场子用的。
“小子，你怕么？”一个兵士问他们中间最矮的那个，脸上并没有看到如此精妙之舞后的欢喜。
“我不怕。”最矮的不看他，眼睛里闪烁烁的看着那个最漂亮的夜女舞娘，倒像是只想要偷腥的猫儿。
“你小子倒会挑人，人家可是这舞团的头牌，不仅跳舞好看，还会拉梵婀玲。”另一个兵士咂咂嘴，“那东西拉起来可比弦子胡琴好听多了。不过就算看这么好看的舞，想想明天要去打仗我还是有点尿。”
“人家是国师选中的，以后要当咱们头儿呢，当然比你这种看见女人就流口水的玩意强得多。”最开始开口的兵士揶揄他，“你看人家一点都不怕，才……硕白，你才十四吧？”
“我十六。”李硕白送了那人个大白眼，“还有我不怕打仗是因为我不怕死，不是因为徐老头要提我当什么头儿。”
“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那人嘿嘿干笑一声，“异敌也怕不要命的吧？”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人都难说。”李硕白拿鼻子哼哼，“你们看够了没？看够了就回去睡觉，明天早上起不来要被揍。”
“没事，我们有我们的法子，大不了赌上一夜。”那个说头牌的兵士拍了拍李硕白的脑袋，“你回去睡吧，不睡长不高啊是不是？”
然后他们哈哈大笑着走远了，留下李硕白在原地，一张小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青。
“滚！”
少年恼羞成怒的骂声传进花柳街去，被里面的莺声燕语淹没了。
明日便是落月节，国师府的府兵却注定过不了这个节。
日头还没冒出来，微白的天光映在如林的刀戟上，长龙般的军队沉默着站在徐氏国师府的前街上，马和人都安静得像是雕塑。十面黑底金边的徐字大旗沾染了雾气沉沉地坠着，柔和的晨风吹不动它们，赌气似地在旗杆间打着旋儿。
徐政跨着匹踏雪泥，白马上斑斑点点的皆是淡棕浅黑的斑点，坐在上面颇有股大将风范，和那个在太子座下忍气吞声的国师判若两人。他身边立着个从头到脚皆裹着甲的人，胯下一匹不知品种的纯黑战马也戴着头盔战甲，猛地一看与异敌竟颇为相似。
“国师，人数点毕，共两千一百零三人。”李硕白策马跑到徐政身边，在马鞍上朝两鬓斑白的老将颔首。
他不敢松开马缰，徐政只给了他三天时间学骑马，否则就要他用两只脚跟上骑兵的速度。也不知是不是徐老头刁难他，派给他的战马是匹颇养眼的金斑褐，名字唤作红鹰，通身枣红额前一点金黄，好看是好看，脾气却是出了名的桀骜，第一天就差点把他那把小骨头架子摔散在马场上。他玩命一样练了整整三天，昨天才刚刚能稳稳地骑着这家伙在马场上跑个四里地的圈儿。
“不错。”徐政冲他点头，也不知是在说他数得清楚还是骑术长进得快，“去若雪若霖旁边吧，他们若是受一点伤我就拿你是问。”
李硕白心下了然，徐若雪是徐政的掌上明珠，爱女心切的老头自然会给那小姑娘最好的保护，待在他们身边无疑是最安全的选择。
只是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徐政要带着女儿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他调转马头朝骑兵阵心去，路上的兵士都颇为默契地给他让路，他们都看过李硕白和那金斑褐搏斗的样子，如今只怕躲闪不及红鹰踹了他们的爱驹或者李硕白从马上掉下来砸了人。
人群散开少年便看见了那徐氏大小姐，徐若雪穿着一身白，银盔素甲面皮白皙，再加上她又跨着一匹几乎纯黑的雪地乌，更衬得她白得璀然，当真是个粉雕玉琢雪一般的人儿，只是又佩剑又背弓地武装到牙齿，让人看着她生生从少女变成了个威武小将。徐若霖与她同乘一匹战马，小男孩系着轻便些的黑色皮甲在姐姐怀里坐着，只露出一张秀气的小脸，反倒比他姐姐更像个女孩子。
“你爹又没死，你戴孝干啥？”李硕白忍不住张嘴损她，许是在街上待得多了，他总是对这种大小姐没什么好感，虽然在徐府待了几天几个孩子已经渐渐熟稔起来，他还是改不了这臭毛病。
“让我爹听见了非打死你小子不可。”徐若雪冲他撇嘴，“这是打仗啊，打仗就要死人，虽然我爹肯定不会死但是你积点口德也没什么错。”
“我积了口德有什么用？”李硕白望了望天，“口德又不能当饭吃。”
“我爹还要提拔你呢，就你这样迟早被人咔嚓掉。”徐若雪伸手在脖子上一横，做了个被人勒死的表情，李硕白只觉得她又翻白眼又伸舌头的样子像个小孩子，忍不住就噗嗤笑了。
“这才像个正常人嘛。”徐若雪伸手去戳他脸，被少年躲开了。
孩子们在小声吵着闹着，徐政却没听在耳朵里，他沉默地看着东边的天空，那里的鱼肚白愈发的亮起来，眼看太阳就要露头。晨风的力气大了起来，被露水雾气湿透的军旗在风中轻轻摆着。
“将军，时间到了。”那披着甲的人忽然开口，竟是个颇秀气的女声。
徐政略点了点头，忽地扬手高喝。
“三军听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从现在开始，一切行动以我的号令为准！”
“若有不从，军法处置！”
红色的太阳升起来了，沉默的枪丛戟林闪着耀目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