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府城居于圣贤峰下，东边便是一望无尽的渊海。
潮生门开在东城墙上，本是望海府城抵御外敌的首道防线，只是三百年过去，从鲸落之渊来的异敌没等到，在府城发生的几场战争里敌人倒都是从大陆内部攻过来的。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个供人游玩的地方，每到节日游人如织，还有人干脆在海滩上种了海玫瑰和沙牡丹。长了几年这些顽强的植物已经完全铺开了规模，到将要立夏的时节，花海就姹紫嫣红地覆盖了大半金沙，美不胜收。
只是在现在的仲春时节它们才刚刚打了花苞，还是一大片深浅不定的绿，也没有几个游人来还有些许寒意的海边闲逛。门口有个年轻哨兵靠在城墙上打着瞌睡，潮生门进出都只有本地人的熟面孔，基本用不到排查，而出海的码头又在帝王角的另外一边，哨兵的工作基本就是用作摆设。
然后他被另一个比他稍长的哨兵推醒了，迷迷糊糊站直的时候正好看到个白衣的影子从他面前飘过去，吓得他一哆嗦以为见了鬼。
“记住了？明天要研一天墨。”韩凌换了一身素服，看起来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脸上挂着的还是笑，只不过笑里似乎多了几分鸡贼。
海晓风垂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跟在韩凌后面，也不应声，韩凌再问一遍才从鼻子里哼出个嗯字。
“小书童，小书童！”海晓航在一边戳着他的脸，这姑娘已经快到及笄的年纪，却还像个野小子那样弄鬼掉猴的，这次听到韩凌要带海晓风出去，她也闹着要跟出去，而他父亲海鸿大手一挥就准了。
这丫头要被宠得上天了，海晓风有点牙根痒痒。
“也没什么丧气的，大千集共录入一千二百零六件奇人异事，这第一卷就有三百件，我抽查你二十件你只错一样已经很不容易了。”韩凌抬手跟哨兵打了个招呼上了城墙，另一只手安慰似的揉着男孩的脑袋。小少爷的头发很软，摸着手感还相当不错。
“但是为何不知火会归到创世之争下面？”海晓风跟在韩凌背后爬那对他而言有点太陡的石阶，海晓航在他们前面一跳一跳，好像不知道疲劳，男孩不服气地仰头看她，“它不应该归到彼方未解下面么？谁也不知道不知火是从哪里来的，所以它才叫不知火嘛。”
“酸秀才，歪脖树。”海晓航回头冲他吐舌头。
“野丫头……”海晓风瞪眼，却被韩凌弹了下额头。
“你们消停一会，从城墙上掉下去就摔惨了。”青年教师看着这两个孩子笑出了声，“我就猜你没好好看创世之争那一章，不知火与那场大战关系密不可分，虽然大部分人不认同，但事实确实如此。所以我才带你来看不知火，告诉你它的来历。”
说话间师生三人已经爬上了城头，暮日西沉，橙色的阳光从他们背后射来，映入男孩和女孩眼里的是紫檀色的天空和深蓝的海。
“你看，那就是不知火。”韩凌指着海面，“它们是创世之争时死去将士的忠魂，那些人为了这片浮大陆与异敌交战，他们都是对着上天发誓过就算死也要守护家园的英雄。”
海晓风身量尚不足五尺，海晓航却比他高出一头，女孩正好能趴在隘口上，他只能使劲踮着脚从另外两个城垛之间看过去。
临近海平线的地方有一道金光，闪烁不定，像是在海面上摇晃。
“就这个？”男孩有点失望，他脚有些酸了，却怕漏掉什么，浑身紧绷着不敢放松。
“等太阳落山。”韩凌把男孩提起来放在城头，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
看起来只是个文弱书生，力气却意外的大。
太阳落得很快，东半边天已经基本黑了下来，那线金光却愈发的明亮，像是要燃烧起来。
“看好了！”韩凌忽地厉声喝道。
海晓风全身一凛。
大海，烧起来了。
金光猛地暴涨起来，刚开始是一朵两朵零零散散的金色火焰，而后那些火愈来愈多，成十成百，上千上万，绵延不绝，一直烧到他们目不可及的远处，像是海上凭空多出了一座火做的国家，那里的一切都在燃烧。
男孩忽然意识到海晓航异常的安静。他侧头去看，女孩没有说话，没有喊叫，披在肩上的头发在海风里摇晃，她在昏暗的天光中静止一般看着燃烧的海面，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夕阳已经彻底沉到了山后，那火国却没有要熄灭的意思，反而愈燃愈盛，海风迎着男孩和女孩的脸扑来，风里有隐隐约约的歌声，听不真切，只能听出其中的森严壮阔，像是将士们相约赴死的慷慨悲歌。
“天地苍苍，照吾心壮，破敌千万，剑指东方！”韩凌在他们身边高吟，声音颤抖着，不知是兴奋还是感动，“他们在唱战歌！那是诸神之战的歌，是天下无二的雄心壮志！”
火焰映在男孩黑色的瞳子里，像是那片沉静的黑色海洋里也烧起了不知火。
谷雨很快就过了，海虞将军府的虞美人已经落了一地，开得晚的也难逃枯萎的命运，红艳艳的花瓣从边缘打起了褐色的卷儿。许是连着几日无雨也无阳光，它们连叶子都开始发黄，显得憔悴不堪。兜着白围裙的小侍女正在忙不迭地收拾地上那些开始发黑的花儿，一抬头跟迎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整个人坐到了地上，费劲收拾好的花又洒了大半。
来人也被撞得一趔趄，侍女抬头看时吓了一跳，道了个歉便匆匆忙忙地跑了，比兔子都快。
被撞到的是海晓航，那小侍女其实与她年纪相仿，只是她在同龄的女孩中要高过大部分人，来到海虞府之后又养得颇结实，瘦瘦弱弱的小侍女对她的那一撞根本不碍什么事。
只是那小姑娘见到是她以后却无比惶恐，比撞到了老爷还要害怕。
“一个一个的都怕我，我又不长青面獠牙，有什么可怕的。”海晓航心里不爽，冲着虞美人花丛踢了一脚。
那一日跟着韩凌和海晓风出去看不知火，回来后她一连愣了好多天。女孩只觉得那片火焰温暖又熟悉，像是母亲的怀抱。
……母亲？
海晓航狠狠摇头，把那些好像不属于她的想法从脑袋里赶出去。
她本是打算跑出去玩，却觉得一个人有些无聊，便想拖上海晓风——在这宅子里不怕她还会和说话的也只有他一人，但是他总是不理她。
不理她好办，想办法让他理就好了，只要他不怕她。
这就是海晓航的逻辑。
不出所料地她又在房顶找到了偷闲的海晓风，他还在翻着《大千集》，边看边笑，不知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你今天不上课啊？”海晓航从阁楼楼梯上去，探着头看他书里的内容。
“不上，爹爹把韩先生叫去商议什么事情了。”海晓航这次没从檐下风廊翻上去吓他也没抢他的书，海晓风好像没那么反感，“反正我也无聊，这是大千集的第三本，第二本我看完了，本来今天说好了考我的。”
“你就歇一会吧，一点活力都没有，跟被扔在沙滩上的鱼似的。”海晓航抱膝坐在他身边，手指拨着房顶的瓦片，“就不能学你哥哥那样，练练武，打打架？”
“不如学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男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找打吧！”海晓航作势要打，这话差点把她给噎到三层楼下面去，“我可是你姐姐！”
“所以学你。”海晓风也不抬眼。
海晓航翻了个白眼：“本小姐不跟你一般见识。”
海晓风没说话，仍然翻着手中的书。海晓航斜着眼看他，风吹过男孩的头发和他带笑的眼睛，夹着一丝海的腥味和海玫瑰的甜味。
她忽然觉得男孩很美又很孤单，就像在深秋里怒放在枯萎的海玫瑰中间的一株秋蕊蓝。
女孩伸手搭在男孩肩膀上：“那只白喉火我养活了，你要去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