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成功，否则你在青玄将永无立身之地。
少女捏了捏腰间的匕首，这嗜血的凶器自从来到她手里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方才它只差一点点就能割破那个大小姐的喉咙，可是她没能做到。
她缓慢地调整呼吸，终于将全身紧锁的骨骼一一解开，少女将身上变得窄小的外袍脱下，露出里面贴身的软甲。那软甲不知是何种材料所制，并不是黑色，却黯淡得似乎能把所有的光都吞噬进去。它观感细腻如同鲸的皮肤，上下一体毫无缝隙，连要害处都看不到甲片的影子，此时正紧紧贴着少女的皮肤，勾勒出她身体春日山峦般柔软美好的曲线。
她修长健美的双腿猛地发力，院落里便不见了少女的影子，只有墙角的一树石榴花在无风的夏日傍晚缓缓摇动。
海晓航不敢再停留了，她飞快地奔走在一条条迷宫般的小巷里，呼吸渐渐紊乱起来。
望海府城本就是一座关隘之城，它被前人设计之时就已经考虑到了潮生门被攻破的情况，它的街巷几乎是专为游击战术而生的，如今倒是帮了海晓航的大忙——在这种她所熟识的复杂地形中甩掉一个人，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我能甩掉她么？海晓航问自己。
女孩额头上流下汗来，牙齿却怕冷般地打战。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她五岁时没了父亲，八岁时便失了母亲，而后在海难中几乎丧命，被鲛人救下才死里逃生，可她都没有感到过恐惧，似乎她自己知道自己命不该绝，死亡离她还很远。
然而刚才海晓航第一次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她不懂为什么那女孩要杀自己，可她就是知道。那个伪装成怜碧的女孩一瞬间就将侍女的气息全部抹消，她的动作眼神无一不带着杀气，那一瞬间她若是要取自己的命简直易如反掌。
为什么她要杀我？
泪水又从女孩眼里冒出来，却不再是因为气愤。
披着一头黑发的白衣女孩在城中心狂奔，仿佛暴风雨前惊惧的海雁。
海晓霆在城中寻了一番却毫无收获，急得几乎要跳起来。
“海晓航——”
少年也顾不得脸面了，梗起脖子朝天吼起来，结果喊得有点过劲，一口唾沫呛得他狠狠咳起来。他咳得满眼冒金星，心里还只盼那小姑奶奶此时消了气，不再故意不应他的声。
“小祖宗啊你跑哪儿了……”海晓霆一拳捶在墙上，正想喊第二声，却看见巷口转来一个白衣的影子。
他一愣，心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海晓霆？”女孩儿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双眼红肿着像是桃子，小脸中暑般的煞白。
少年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的小姑奶奶啊终于找到你了……累死我了，让我先歇一会儿……”
海晓航却不让他坐，跌跌撞撞朝他跑来，两只手抓着他胳膊拖他起来。
“姑奶奶你饶我一命吧？”海晓霆几乎崩溃，“我为了找你跑遍了整个东城啊！”
“没时间休息了啊！”女孩哭得梨花带雨，小脸上脏得一塌糊涂，“快带我走啊，带我跑啊！”
“怎么了？”海晓霆心里奇怪，这小祖宗天不怕地不怕，竟然会被吓成这样。
“有人要杀我！”女孩红肿的眼睛里尽是血丝，暗红的瞳仁在恐惧中颤动着。
海晓霆想起父亲的嘱咐，一瞬间感觉寒风飒飒地吹过了脊梁。
“青玄则第一，匕出鞘即饮血，不喋不收。”
少女心里默背青玄则，燕子般在屋脊间穿梭，两条皮带将两把暗青色的匕首牢牢固定在她大腿上，它们随着少女的动作震颤，发出的隐约嗡鸣仿佛渴血的野兽。
“青玄则第二……不可爱人，不可交心，以此无敌。”
——我为何要杀她？就因为这是任务？是军令？
少女咬紧了牙，那一刻航小姐眼里的恐惧她看得清清楚楚，只因为她要杀那个孩子。
谁不怕死亡？
“青玄则第三，成且归营，败则身死……。”
不杀她，我便死。
——你不就是为了活下来才成为青玄的么！
女孩伏在屋脊上发出无声的嘶吼，然后豹一般向前奔去。
海晓风被不知何处来的视线搞得如芒在背，此时正紧紧地贴着墙壁左顾右盼。
他已经跑出去了两条街，这显然不会是方才和他说话的老人那双浑浊眼睛里的神气。那视线就像鳝鱼那么粘滑，看得他全身一粒一粒地起粟，男孩觉得自己连脚底板上都在往外冒冷汗。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视线，只是此时在这逼仄的巷子里这种感觉已经不止是令他别扭，而是从心底里的恶心和害怕。
“谁在看我！”海晓风慌乱地转头，牙齿不自觉地将嘴唇咬得煞白。他仰头看天，苍白的云刺着男孩的眼睛，眩光无意间带起青色红色的影子，有如阳光都无法驱散的厉鬼。
“谁！”孩子凄厉地喊起来，“谁在看我啊！出来啊！”
视线没有因为他的尖叫而消失，反而变得更加贴近与密集，无助的孩子只能战栗着抱着头缩成小小的一团，任它们狂蛇一般绕着他奔走。
男孩开始抽泣，声音被看不到的手捏紧在了喉咙里。
“不要看着我……”
他哽咽着，言语如同哀求。
风声从他头顶掠过，仿佛猎鹰正在捕捉野兔。视线忽然收了回去，黏腻的感觉从背后消失，男孩无措地抬头，看到耀眼的少女正伏在他的面前。
“你可还好？”金发的少女站起身来，双眼望向他，碧色的眸子安静得仿佛无风的湖面。
海晓风忽然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少女，那时她鎏金般的长发长至脚踝，他看见她从很远的远方向他走来，也是如此安静的，沿着一条直线走向他，也是如此平和的双眼望向他，像是晨曦微明的天空。
然后她轻轻地拥抱了他，就像在黑色的夜里，另一个人曾经做过的那样。
——妈妈。
男孩心中默念，少女那只带着老茧的手轻轻抚摸他黑色的发。
“没事了。”她的声音细润柔和，“没有人在看你，没事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