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家的鸡先叫起来早，又不知是谁家的狗开始狂吠，接着一只鸽子带着响亮的鸽哨冲破了已经逐渐稀薄起来的晨雾。整个城市慢慢醒了过来，从走街串巷喊着卖早点的年轻行脚商到未睡饱而在奶娘怀里哭闹的婴儿，勃勃的生气像宫墙边那一溜火红的石榴花那样，在沧岚城里带着湿润润的水汽蔓延开来。
夏至要到了。
夏至在沧岚不仅仅是个节气，还是个节日。这一天月亮会在寅时触到龙脊脉最高的山头，到卯时天亮则完全落到那后面去，沧岚人的老祖宗们觉得这是老天的意旨，便把这天定作了落月节。现如今沧岚的百姓里其实已经没多少是那些定下落月节的人的后代了，月亮落得也不再那么准，可是这么个节日还是传了下来，不为别的，就为夏至以后难得的好天气。沧岚一年中有近三季都笼着雾气，唯有从夏至开始，白天晴空万里，晚上月朗风清，有雾的时间也就只有后半夜，这样的好天气能一直持续到立秋。受够了半年多云里来雾里去日子的沧岚人自然就在这段时间里好好地享受生活，还没到夏至便开始有人三两成群地相约去城外赛马围猎，这也成了沧岚独有的一道风景。
太阳懒洋洋地爬上城头，已经开始带着股火辣意思的阳光驱散了最后一丝雾气，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城门口出去不远有个茶摊，看摊子的是个穿了一身粗布衣裙的女人。虽然女人眼角眉梢已经爬出了细密密的皱纹，可还是难掩年轻时的风韵，看来还颇有几分姿色。
——何况她的年纪也并不是很大。
女人跷着二郎腿躲在草棚的阴影里做针线，一双泛红的大手有些粗糙，但并不妨碍她手中的针灵巧地带着线在布面上穿来穿去。她时不时会抬头看一眼铺子门口，那里常年有个唱本儿的瞎子坐着，一清早就开始弹拨着弦子大讲特讲，脚上刷板手上莲花落已经热热闹闹响成了一片。
托他的福茶摊的生意也一直都不错，够女人偶尔给自己添置几件廉价的小首饰。
“话说五百年前事，天降将星沧岚王，神弓一开天地惊，其名呼作和今遥……”
瞎子摇头晃脑地唱着，手里弦子拨得人眼花缭乱，嗓子忽地吊上去转几个弯儿，又像那瀑布抛下来和着刷板拖个长调。周围不时有人叫一声好，或是扔几个铜子儿到瞎子盛赏钱的盘子里。
“三娘啊，给这瞎兄弟沏碗茶吧？”有人扯着喉咙唤那看摊子的女人，“若是嗓子坏了我们还听谁唱书啊？”
被唤作三娘的女人一抬下巴：“壶就在那放着喏，要赊大碗自己倒的。”
“三娘以为我们只会赊你的茶水哟？”另一个人跟着起哄，“给瞎兄弟上最好的茶，我们不赊你的！”
“这里最好的茶要五十个铜钱一壶，你们买得起哦？”女人鼻子里嗤了一声，眼角往那片人群里一瞟，竟带着股说不出的媚。
“啊哟哟三娘什么时候发了，居然进起五十钱的茶啰！”方才起哄的人哈哈笑起来，“你来，你来，你能沏来我就能买来！”
“你当真喔？”女人把针线随手放在张看不出颜色的小桌上，“我沏来茶，你若是付不起那五十钱要如何？”
“若是付不起，兄弟今天就把裤子赔给三娘！”那人指着天这么道，却看不出有什么认真神色，更像是在消遣那女人。
“谁要你那尿了十年的裤子！”女人啐了一口，“就算白送也不要，老娘连擦地都用不着你那破布！”
“好像你擦过这地哦！”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来，这茶水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瞎子还继续唱着书，唱了一回口渴了，便从那盘里拿了两个铜钱同三娘换了碗粗茶润润嗓，歇歇再继续说起来。
“又有武神星，名震五里川，和氏逸伦子，天罡胜七国……”
有空成天待在茶摊门口听书的闲人也是不多的，大部分人听上一回便扛起锄头下地去了。半个时辰过去听众已经换了三两批，三娘的针线也做了个差不多，开始拾掇起沏茶的东西，铜壶里灌进热腾腾的开水，带着涩味的茶香从壶里慢悠悠地飘出来，旁边放了两个难得干净的大碗。
她盯着壶嘴冒出的白烟，似乎有点出神地在等什么。
有人站到了那白烟后面，对着女人开口了：“三娘，一壶十钱的岚山绿，两个碗。”
来的是那总在城里卖早点的行脚商，年轻人扛着担子，脸上笑眯眯的朝女人挥手，手放下却是从腰间摸出两个铜钱给瞎子放到了盘里。
三娘打了个激灵，两只手在身前围裙上搓了两搓才提起那壶刚沏好的茶，刚刚还泼妇似的脸上竟是个少女般的笑容：“早就给李小哥儿沏好了——咱桂三娘可不是就一直等着您这老主顾呢。”
“三娘这般抬举，真是让我这弟弟辈的惶恐了。”年轻人看着碧绿的茶水冲进淡黄色的粗瓷茶碗，伸手从担子里摸了两块糕出来放在桌上，“今日的糕没卖完，放着也是被硕白偷了去喂蚂蚁，不如就送了三娘罢，也算是谢谢三娘一直照看硕白。”
“这真是……硕白乖得很，一日日的只在那里听书看唱本儿，从不乱跑。”三娘连连地道谢，有点发黄的脸色上偷偷地起了层红晕，“李小哥儿真是读过书的人，哪像那些粗人，只知赊账赖账……”
年轻人笑着听桂三娘说话，举起茶碗去喝的时候便斜着眼去看那唱书的瞎子。围着瞎子的人群中有个十来岁的小子，正探头探脑地钻进钻出，一双黑眼睛贼溜溜地转来转去。
“李硕白！”他喊了一嗓子，那小子听见有人叫自己大号回头张嘴便要唾，看见行脚商的时候却瞬间收了那副嚣张的嘴脸，一低头从不知谁和谁的腿缝里钻了出来，惹了一片骂声。
“哥，收摊啦？”李硕白腆着张笑脸跟年轻行脚商说话，伸着黑乎乎的手就去拈桌上的糕，被他哥一掌拍掉。
“那是给三娘的，你的在担子里。”行脚商冷了脸看着他，“说吧，今天偷了人家多少人的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