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海鸿只是在城楼上发作了一顿，把并没在他身边的二儿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派了一队巡逻兵上东城找海晓航去了。
“如果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麻烦就大了。”海鸿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韩凌说话。
韩凌不知道回答还是不回答，大概这男人只是想发发牢骚，有时候这么个大男人性子跟个老娘们似的。他探头往海滩看去，异敌们开始在阵前列队，他们在沙滩上画下复杂的纹路，手中拿着或长或短的武器，模样像是什么权杖。
“他们在做什么？总不会是这群畜生攻不进城来想要祭天求助吧。”海鸿也看到了敌军的异动，他肯定知道自己的敌人还蠢不到这种地步，只不过还是看得一头雾水。
饶是他征战二十余年也没见过这种奇怪的阵势，不像打仗，更像是在准备什么神秘的祭祀仪式。
“看起来像是什么请神的阵法……不过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韩凌眯细了眼睛看那些异敌，他们似乎画完了纹路，开始将什么东西放在沙子的凹陷里。
不管他们在做什么，能肯定的是，他们在做不知是第几次的攻城准备。海鸿也已经传令下去，河魁营的兵士们迅速列队阵前。这次他下了血本，令整个河魁营驻守潮生门，整整一百把黑杉木的硬弓已经在城头上一字排开，其间每五人便夹着一组铁箭重弩，三个普通兵士守在它身边，一人开弦，一人安箭，一人望山。铁箭重弩本是攻城用的破门之器，现在被海鸿搬上了城头来用作射穿异敌那血肉之躯的武器，也当真可称穷凶极恶了。
城头做城头的布置，城下也在群情激愤。
“除非咱们都死了！不然不能叫任何一个异敌踏入潮生门！”曹茂德跨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用力挥舞着手中长柄刀冲部下吼，“让海鸿那老儿看看咱们这几百人怎么把那群黄毛的畜生赶回海里去！”
跟随他的二百骑兵和三百步兵和他一起挥刀高喊，战马随着他们的吼声嘶鸣，几百碗口大的马蹄在半空中踢着。
“曹副将，海将军传下令来了。”
一个传令兵从城楼上下来，看脸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颇秀气。他也不管这个副将正如何唾沫横飞地演说，上去便一把拉住了他坐骑的缰绳。黑马暴躁地跺着地，一片灰尘从它脚下腾起来，马忍不住打起了响鼻。
“你做什么！”曹茂德瞪着两只牛铃大眼看这个传令兵。
“海将军传令下来，说任何部队在他发令之前不允许踏出潮生门一步，违令者斩立决。”传令兵松开缰绳，黑马冲他呲着牙，嘴唇翻卷起来往外喷着唾沫。
“知道了知道了你回去给他复命吧！”曹茂德不耐烦地挥手，差点打到年轻人脸上。
传令兵退后了一步，朝曹茂德行了个礼：“曹副将好自为之，大战当前，还是不要违逆将军为好。”
曹茂德又瞪起眼来，想要叱责这年轻人，他却已经上了城墙去复命了。
“韩先生，信命么？”
海鸿似乎是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对付异敌，不出两刻钟便已经把城门防御布置妥当。如今他只是坐在城楼上与韩凌闲谈，也不知他到底是对退敌有了十分的把握，还是打算如沧岚国主所想的那样放弃望海府城。
“韩某从不信命。”韩凌一笑，并不多说什么，“将军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没什么，就是随口聊聊。”海鸿也笑，只是笑得勉强，“我以前也不信命。年轻的时候觉得命算个什么东西，我手里就抓着我自己的命，这世上的事情只要我想就能做到。那时候跟着和昶打天下的人，哪个不是满心里都是豪情壮志？我也是，凯复也是，大家都是。”
“那时候谁信命？谁也不信，我们都不信。后来和昶成了国主，我们哪一个不觉得他会继续他那雄图霸业？那时候我还觉得我们这帮人还能继续跟着他打仗，甚至觉得我们能直捣黄龙去打下历山城，让他做皇帝呢。”他嘴角上扯着那个笑容，目光越过异敌的船队看着远远的海平线，瞳仁在阳光的垂死挣扎中泛着淡淡的褐色。
“可是他呢？”海鸿的笑里泛起了悲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们就是他的良弓和走狗，我们倾尽全力帮他拿下了王位的飞鸟和狡兔，然后我们就没用了。
“我们不信命，有什么用？凯复不信命，要去与和昶讨个说法，现在他全家只有小船一人还活着。其他人都被和昶这一招杀鸡儆猴给堵住了嘴，我也无话可说。那时候晓魄还未及冠，晓霆还是个黄口小儿，凝之还在我身边，我一个人的命不算什么，可他们呢？还有我手下的那些兄弟们呢？他们都相信我，我怎么能因为他们相信我就把他们的命因为我一时痛快就全卖给这个狼心狗肺的国主？
“我在望海府城守了十年，守得头发也白了，凝之也走了，当年的兄弟们活着的还有多少，也不知道了。”
韩凌不知为何海鸿会忽然说这么多，他只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已经老了，虽然他一挥剑间的气势还依旧能号令千军万马，但现在他面前的血胆虎神已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杀于红沙原上、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年轻气盛的海鸿了。
将军老矣。
“韩先生还能有几年不信命的时间，便不要信了。”海鸿看着韩凌叹气，“人啊，越老就越信命。一个人在这天下多么微不足道啊，再过百年千年，有谁知道有个叫海鸿的人曾经来过，曾经站在这潮生门上杀敌千万？到现在我甚至觉得，我们对于‘信命’这件事本身，都无能为力——到时间了，就信了，就像你现在若是迈出一步，你向哪里走、迈哪只脚，甚至你要迈这一步这件事情，都是命给你定下的东西。”
“那将军觉得，韩某现在在这里辅佐将军，也是命定的事情？”韩凌呵地笑出声来。
“大概是吧。”海鸿也笑了，似乎是忽然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太多。
“那韩某就劝将军也迈一步出来。”韩凌直看进海鸿眼睛里去，“迈哪只脚，往哪里走，甚至为什么要听我的迈这一步，韩某只希望将军所信的‘命’能给将军一个天不知地不知，只有将军自己清楚的答案。至于到底迈哪只，迈还是不迈，它早就给你安排好了，只等将军自己迈出那一步。”
男人愣了一愣，韩凌的瞳仁是罕见的深蓝色，而那双眼睛现在正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那两泓深潭的颜色就像是阳光下的大海，感觉任何火焰都会熄灭在里面。
他忽然纵声大笑，笑声震动四野八荒。
“好！”海鸿笑着以剑鞘猛力击打城头砖石，玄铁打造的鞘将石块击得碎片横飞。
“今日我就借韩先生之言，迈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