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会故人
第十一天，张白生放好纸条，摆下酒菜，点上油灯，恭迎那位神秘人来屋中一叙。
陆筱住在隔壁，夜不能寐，隔墙听着这边的动静。她是真的很担心张白生。待到两点的时候，忽然就听那边的张白生叫道：“怎么是你啊？”
这声音中没有多少惊讶，反而显露出十足的不满，听到这里，陆筱也来了兴趣。但她不敢过去看，怕坏了丈夫的事情。
“夫人，你回来吧。”张白生在那边说道。
一进屋，就看张白生和一个男子面对面的坐着。张白生是板着脸，很不高兴，对面那个人一脸尴尬，一言不发。陆筱看了一眼那个多日来骚扰的人，似有些眼熟，就问道：“这位是？”
“见过嫂子！”那人说道，“我叫周胜虎，是我哥哥的结义兄弟。”
“哦。”
张白生夹了口菜吃，一边嚼着一边问道：“你小子成天跑我这来干什么？”
周胜虎说：“张爷，小的不放心你啊。”虽然已经是结义兄弟了，但周胜虎还是习惯之前的主仆关系。张白生也不说什么，而是问道：“我记得在山茶谷的时候，我给了你钱，让你下山去游历，怎么又找回我来了？”
周胜虎说道：“张爷说的，我都去做了，只不过后来听到风声，说什么无名掌法的事情。我担心这事和张爷您有关，就连忙跑回来了。碰巧看到嫂嫂和你在……在酒家门口说话。之后我就一路跟着来了，暗中保护。”
“那你为什么每晚都鬼鬼祟祟的过来？”
周胜虎说：“张爷行动一向是有悖常人，我怕您晚上偷偷走了，这才每晚查看动静。”
张白生点了点头，问道：“那你为什么把我的笔墨纸砚拿走了？”
周胜虎说道：“那东西放在窗台，挺好的，我怕丢了，就给您先存着了，打算哪天偷偷还给您。”
张白生叹了口气，“别说了，喝酒吧。”
今天张白生好歹是了却一桩心愿，稍感快慰。在大户人家，内人大多不见客，但大家是江湖中人，就没那么多规矩了。于是张白生把陆筱也叫来陪酒，和周胜虎秉烛夜谈，开怀畅饮。
周胜虎不善言谈，就一个劲的喝闷酒。张白生倒是有一肚子话。“武艺如何了？”他问周胜虎。
“小的愚钝，没什么进步。”
“那至少说你每日都在练武？”
他点头，“愿能以勤补拙。”
张白生很欣赏周胜虎——这人虽然不似黄良超那么天赋出众，但却有一股韧性。自从张白生传他武艺之后，他就天天看周胜虎修行，没有一天拉下的。如今这个青年的武功，已经是小有所成。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所以他只练习自己的一套脚法，尤其是前三脚。当初他正是凭着这前三脚，打败了断水阁的贾宗义——这就是他爆发力的强悍之处，其实若论真本领，他和贾宗义之间差了至少十年修为。
除此之外，张白生还喜欢他的沉默。不该问的事情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张白生并不歧视那些天资不如他的人——天资和出身是老天给的，不是靠自身努力可以弥补，这是没有办法的——他真正讨厌的，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傻瓜。
正因如此，张白生才会认他当兄弟。
张白生从不亏待自己的兄弟。
他在心里已经暗下决定，将断水阁的内功心法和功倒颠坤乾都传给周胜虎——尤其是功倒颠坤乾。这些日子，张白生一直在山茶谷参悟这本玄妙神功，有许多收获。相比起当时教导孟诚的时候，现在他的理解更深了，他已经基本解读了这套功法的上半部，只要听他指导，是个人都能练成第一重。孟诚初学第一重，就能自创武学打死陆皖，若是学全了，那还不得多厉害？张白生打算在周胜虎身上试试。
不过转念一想，孟诚可是和陆皖同归于尽了，可不能让周胜虎学什么“无名掌法”。
其实，张白生本想自己修炼这套功法。奈何他稍一运气就要吐血。我是个废人，他心想，废人，练不了武，我也想挽劲弓降烈马，也想一剑走江湖啊。
既然已经相见，张白生没理由不带着他。从前周胜虎就是张白生的跟班，有周胜虎在，省了他夫妻二人许多事情。转过天来，张白生决定出发。三人收拾行囊，一大早就出了门。忽然张白生觉得很不对劲。他说不太清楚那种感觉，就觉得今早的街道异常安静，风卷着落叶和灰尘飘过，哗哗作响，莫名的萧瑟。
在街道的尽头，站着两个男人。张白生眯眼望去，心想到：该来的总会来的。
那是山茶谷的两位堂主：鹤凉与萧觅林。前者肃然而立，一袭白色长衫垂直到地，好似白鹤立于田野；后者蹲在地上，缩脖瞪眼，好似一只肥硕的大鸟。
跑肯定跑不掉。这两人武功在山茶谷位居一流，萧觅林更以轻功著称，先看看他们的动作再说。张白生这样的寻思着，就走了上去。“二位，别来无恙！”他抱拳行礼。
“掌门人！”这两人回礼。很好，他们还保持着面子上的礼数。
萧觅林沉默着，板着一张充满敌意的脸，好像随时都要暴起伤人似得。鹤凉和张白生的关系在四大堂主中最亲近，就直言道：“掌门不辞而别，可是给山茶谷添了大麻烦。”
张白生说道：“鹤堂主有所不知，若是我不走，才是添麻烦——万魔窟的人来过了吗？”
萧觅林说道：“来过了，屠金刚带着七只鬼，兴师动众。说是你勾结东江反王造反，他们要为民除害。”
冠冕堂皇的理由。“若真是为民除害，他们就应该把那些狗官狗皇帝都杀了。”张白生冷笑道，“何况，万魔窟什么时候也会为民除害了？”
鹤凉说道：“所以，他们真的目的就是掌门人和掌门人的乾坤颠倒功法了。”
“不错。”张白生说道，“那你们又为何而来，也为了那个功法吗？”
“嘎嘎！”萧觅林突然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笑，满是不屑。张白生笑道：“萧堂主的为人，我很清楚，当然知道你不屑于做那种事情。”张白生在这些日子里了解到：这萧觅林虽然丑陋狠毒，但不失为一条汉子。
萧觅林狞笑一声，再度缩成一团，不再说话。
这时候陆筱和周胜虎也走了上来。两个堂主朝着陆筱见礼：“大小姐。”
“二位叔叔免礼。”陆筱说道，“二位，是来接我们夫妇回去的吗？”
鹤凉说道：“不，只是接您回去。”
“什么？”陆筱皱起眉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才是山茶谷的掌门，而我……我只是他的……”
“是我妻子。”张白生一把搂住了她，胳膊挡在她前面，“看来是山茶谷庙小，供不起我这位大仙了！”他哈哈大笑，“所以二位就想把我送出门去，然后抓住我夫人，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再说了。三位长老不打算要我的‘绝世神功’了？”
鹤凉面色一冷，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如今山茶谷确实有分裂迹象，猿、鹿两派拉拢了花长老，要投靠朝廷；而我们两人，以及蝶长老依旧听从原掌门的号召，要扶持东疆王起义。猿鹿两派财力人力具备，我们若想一争，只能得到山茶谷正统的陆家小姐。至于那什么‘功倒颠坤乾’，我们可不稀罕，那邪门功法，谁练谁死！至于您……”他沉吟了一下，“鹤家世代习练望气之术，我看出过五皇子的真龙之气，能看出来陆皖头上的黑气，而您……我不能说。”
“不能说么？”张白生意味深长的笑了。
“不然我会折寿。”他说，“不光折我，甚至是折整个鹤家的。”他忽然作揖，一下到地，“山茶谷庙小，确实不是您这等人物的容身之所，所以恕我姓鹤的无礼，得把您请出去了！”
“鹤叔！”陆筱大声叫道，“他是我的丈夫，我们……我们拜过天地，他去哪我就去哪！”
鹤凉一脸苦色的摇了摇头，说道：“小姐，你若与他在一起，会引来杀身之祸，这绝非我危言耸听。这对你们都不好。”
陆筱面如死灰，“鹤叔，您又看到什么了吗？”
鹤凉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张白生不知他是装神弄鬼，还是真看到了什么。不过，他说陆筱和自己在一起会惹祸，这倒是没错。因为他今后的日子，必将是颠簸流离，凶险万分。陆筱虽然会些武艺，但毕竟是一介女流，在心态上差了许多。
陆筱问道：“没有补救的办法吗？”
鹤凉摇头。
陆筱说：“好，我跟你走。”
她几乎没犹豫半下，就说出了这句话。张白生惊愕之余，感到了陆筱的决心——她不想连累我，她是真心待我好。
“夫人……”
他刚一开口，就被陆筱打断：“夫君，这是最后一次叫你夫君了。我其实都知道的，你我不会长久。你总在梦里喊一个女子的名字，一次又一次……魂牵梦绕，简直是愁断肠。”她苦笑，“我明明就躺在你身边，你却在喊别人的名字。我多么希望你能用那种声音喊一次我的名字……”
我怎么会喊女子的名字？张白生心想道，我和女人从来都是露水情缘，与我关系最深的人，就是陆筱。除此之外，除此之外……
那个蓝衣仙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难道，难道真有那人……是她在呼唤我么？
“我喊的是什么？”张白生激动之下，一把按住了陆筱的肩膀，“我喊的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告诉我！”
陆筱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凝视着他，哑然无语——你不觉得愧疚，却还来问我那人的名字？张白生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这样的话语。张白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放开了手，语无伦次的填塞着，但一切都晚了。
“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夫君。”她的声音好似冰霜，张白生还是头一次听她用这种声音说话。
陆筱走了，带着恩断义绝的痛楚。两位长老也随之而去，再没回头。
谪仙张白生凝视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陈杂。他欠陆筱的，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
但是……但即使是此刻，他的脑海里还是不断浮现出那个蓝衣女子的身影。我叫过她的名字？我明明不知道她……不，我明明没见过，不，她甚至不一定存在……
可我怎么会叫她的名？
“张爷，走吧。”周胜虎在他身后说道，“你站了好久了。”
张白生回头看着他，“走？去哪？”
“您说去哪就去哪。”他说。
“去跟我喝酒吧。”他不假思索。
他实在是太想大醉一场了，不光是为了扫去心中得阴霾，更为了再见她一面。然而这次他虽然醉了，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个人了。好在，这次有人陪他喝酒，于是他和周胜虎发牢骚：
“兄弟，我自称降世谪仙，你觉得我是吗？”
“是。”周胜虎说。
张白生摆了摆手，说：“若真是仙人，又怎么会活的这么憋屈？本来就是废人一个，现在老婆还跑了，这种事情，连凡夫俗子都觉得羞耻！”
周胜虎沉默不语。
张白生看着杯中的酒，看着倒影中自己迷茫的脸，“我得给师父报仇。”他说，“我要灭了万魔窟和海望盐帮，还要和朝廷里的皇子为敌，以后还有西域大马帮，可能还有无数的敌人在等我。于是我天天算计，天天算计……”他将酒一饮而尽，“我受够了。我不想要这种生活，但我无从摆脱。”他抬起头，看着周胜虎一阵苦笑，“我想上天去看看，我还想找到我的梦中情人，我不想报仇了，但那样我就是没良心，我愧对于恩师。”
周胜虎说：“那您不用报仇了，小的去给您报。”
张白生哈哈大笑，说道：“别开玩笑！你拿什么去灭了海望盐帮和万魔窟？又拿什么去对抗朝廷？”
周胜虎说道：“我还年轻。天下七绝虽强，却在每日在衰老，而我每日修行，每日变强。终有一日我能杀了他们来报仇。”
他不像是开玩笑！张白生的酒醒了一半，对啊！周胜虎这个闷油瓶，什么时候跟我开过玩笑？
“你认真的？为了让我去逍遥自在，你就愿意奉献自己的一生？”他难以置信，“为什么？就因为我救过你的命？”
“因为我信您。”他说。
“信我？”
“是的。”周胜虎放下酒杯，坐直身子，“世间有人信佛，有人信神仙，而我，我只信您。”
张白生愣了，问道：“为什么？”
“因为天下只有一个谪仙张白生。既是仙人，就该有人供奉——我做第一个。”他喝了那酒，“我不愿意看您变成了一个凡人，那是比煮鹤焚琴还大一百倍的罪过。这世界上，周胜虎有的是，张白生却只有一个。所以让我来做那些事情吧。”
张白生笑了，说道：“你错了。”
“我错了？”
“张白生只有一个，周胜虎也只有一个。”他笑着给两人斟满酒，“我的周兄弟更只有一个，来，干杯！”
两人一饮而尽。
“放心，我不会轻易倒下。”他一抖那不存在的水袖。
“明儿咱们就出发，去东疆会会反王！”他仰视着天花板，意味深长的笑了，“至于那位仙姑，就让她来找我好啦！想来也是，哪有我一直找她的道理嘛！也该她着急一次了，哈哈！来，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