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星星盼月亮，格拉摩根终于盼来了它的新任主教。
班森.邓尼斯，这是一位年轻的神父，大概二三十岁。
通过调查，高文了解到邓尼斯主教出身于木匠家庭，但机缘巧合，他进入了北英格兰约克郡的里瓦克斯修道院*（1）学习。这座修道院以富有著称，坐落在黑麦河谷内，与世隔绝的地理位置使修道院形成了封闭社区，培养了僧侣虔诚的性格和良好的祷告习惯。而高文也听说当地僧侣擅长工程建设，为获得更多平坦土地两次更改河道。他们利用开采铅和铁，贩卖羊毛发家致富。仅仅有一百余位僧侣在里瓦克斯修道院学习并居住，这座修道院却在短时间积累了大量信众，并得到了六千英亩土地的赠礼。
这真的很难办。高文心想，年轻意味着富有激情，敢于改造；出身低却身居高位，意味着手腕高超，善于钻营；虔诚意味着难以贿赂，长于经营管理就更加麻烦了，这证明他监收十一税的工作也能做得很好。
十一税，又名十一捐。据《旧约.创世纪》所言，以色列人的祖先亚伯拉罕在胜利归来后将所得的十分之一献给了撒冷王兼祭司麦基洗德。后来，亚伯拉罕的孙子雅各效仿他的祖父，将自己收入的十分之一上交上帝以示虔诚。按照教会规定，应当将“地上长的，树上结的，牛羊牲畜”等上缴十分之一。
如果格拉摩根是像政教合一的亲王大主教区*（2）那样的管理模式，高文认为上缴十一税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可问题是，请问教会在格拉摩根的发展中起到了任何作用吗？高文家族疏通河道，划分农田，管理人口，颁布法律，施行福利，这几项教会又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没有。至少在高文看来，教会唯一进行的工作就是布道与敛财。而他本人才不在乎自己与领民信仰的是上帝，朱庇特*（3）还是密特拉*（4）。
仔细想想，从埃里克.高文开始，格拉摩根什么时候好好交过十一税？每年都喊穷，每年都有不可抗力事件发生，不是天灾人祸，匪患难平，就是河道堵塞，道路泥泞。后期还有欧恩主教帮着打马虎眼，能交50英镑已经不错了。
严格来说，现在格拉摩根的十一税需要交几近两百英镑。这两百英镑已经用来给狄奥发工资了，可没有更多的钱用来供奉教堂。
不过，调教神父一向是高文家族的家学渊源。
在连毒三个外地主教，而欧恩主教又被驯服了后，格拉摩根当地的中等文法学院开始培养神父，他们接受了大量读写培训以及参考圣经注释本的神学教育——在一点也不虔诚的高文伯爵的授意下，更多的是用哲学方式解释圣经，而不是看作真实存在的历史。如果有心人知道高文的举动，恐怕要抨击他“将上帝赶出教会”了。
这些神父同时担任着神职以及领地庶务管理工作。原本高文为其中一位申请过主教之职，却遭到了教会拒绝。理由是这位神父并没有在大修道院里学习过——换而言之，不是自己人。高文只好又花了十几英镑将他送去了坎特伯雷修道院，等学成后好接替外派主教的工作。
其实他也理解教会为什么会驳回他的请求。自格拉摩根生产粗糖后，他的富庶程度恐怕早已为全不列颠所知，再交那么一点什一税恐怕谁都看不过眼。
就在一个初春的早晨，邓尼斯主教在雇佣兵的护卫下到达了格拉摩根堡。他是一个矮小的人，发福的面颊红润，脂肪在脖子上堆叠出至少两层下巴，肚子也将祭袍撑满，一枚精巧的银十字架在胸前熠熠生辉。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助祭，高高瘦瘦的，长相普通，放人堆里都认不出来那种，高文也就没有仔细观察。
在这三人身后，是整整四辆马车，按理说，他们不应该有那么多衣服和财物。再靠近一点，高文也明白过来了，一辆人乘坐的马车，后面三辆货运马车装载的全是蜂箱，里面传出无数昆虫嗡嗡振翅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邓尼斯这是准备把副业搞到格拉摩根来？
这当然不是不可以的，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教会甚至鼓励各式各样的敛财行径，不少修道院的谋生技巧发展的甚至比城镇的工会还要成熟。
高文与邓尼斯主教攀谈了起来，告诉他格拉摩根的小教堂也在协助领地养蜂，这位邓尼斯主教听了之后大喜过望，直夸高文是个虔诚人。
等等，我给领地培养的神父发第二份工资，让他们管理领地农务，少点盯着什一税账目，这和虔诚有什么关系？
也不清楚邓尼斯主教将他的话语误会成什么了，高文邀请主教以及他带来的两位助祭进入城堡，按理来说，所有伯爵领内的重要贵族都需出席午餐。
这里面当然包括了两位骑士及其家眷，还有格拉摩根的三位女士。
其中，伯爵领内唯一的刺儿头，也就是狄奥，她的脾性令高文大为头疼。高文特意叮嘱后者不要因为邓尼斯可能的冒犯产生过激反应，狄奥表示了解，她将会在任何邓尼斯出现的场合当一个木头人，以免干扰到高文的驯服计划。
“我们日用的饭食，今日赐给我们……”
在城堡内的饭桌上，响起了久违的餐前祷告。这当然是邓尼斯主教在带领祈祷，他的言辞优美而恳切，只可惜其余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两位骑士心无旁骛地盯着整滋滋冒油的烤乳猪，他们的妻子尝试约束闹腾的孩子。罗安达小幅度地左顾右盼，特里斯坦显得有些茫然。
“因为国度，权柄与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狄奥在高文警告的眼神下收回了在桌面上把玩的手指，眨了眨眼，然后在祷告结束后跟着一起说了句“阿门”。
毫无疑问，邓尼斯主教绝对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他拒绝拌了豌豆的鸽肉沙拉时彬彬有礼，面对烤鸡也只是谨慎地用刀切下了一个小腿，并无视了作为佐料的烤杏。邓尼斯主教速战速决，用优雅的姿态把肉剔下来，仅仅进食了一小会儿就停了下来，打量着众人的餐桌。
“为什么这里会有烤四足兽的肉？”他询问高文。
“主教，我已经严格遵守圣本笃*（2）的会规，为您提供的并非四足兽的肉，只有乳鸽、烤鸡和一些熏咸肉。”
邓尼斯主教用指尖轻扣的一下桌面，一副很头疼的样子：“高文伯爵，我想您忘记了今天是周六。”
周三、周五、还有周六不允许吃四足兽的肉，这是教会关于节制的规定。高文突然想起来了，他宗教学知识相对渊博，也是多年和教会斗智斗勇的结果。
可是，这样的规定格拉摩根向来没有遵守过。骑士们需要大量肉食补充体力，全鸟宴可填不满他们的肚子。只为了一个主教的驻扎就改变伯爵领内贵族的饮食习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两位骑士刚刚经历战斗，身体虚弱；在场的女士同样体弱，按照圣本笃的规定他们可以食用四足兽的肉。”高文大言不惭地表示。按照戒律，体弱是唯一一条可以规避禁食的借口。反正坎特伯雷大主教已经连续“体弱”六十多年了，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他呢？”邓尼斯疑惑地指向了正用指尖捏着炖牛肉，吃得正欢的狄奥。后者只是看了他一眼，装作没听见。
用洋葱、蒜头、百里香、刺柏果、红酒与柠檬制成的炖牛肉，还加入了糖进行提味。是狄奥特意吩咐厨房煮的，极富希腊特色，同时还香得很，任何有鼻子的人都能闻到，这股味也使邓尼斯主教隔着二十英尺锁定了进食的罪魁祸首。
“他是希腊人，在不列颠呆不惯，体寒。”高文替他辩解道，狄奥默默点了下头。
“那您呢……伯爵？”邓尼斯的表情已经比较难看了，他可真是位虔诚的修士，一般的普通神父此时已经完全接受高文的说辞，并随之一起大快朵颐了起来。
真不知道他偏胖的体型是怎么培养出来的，高文在心里吐槽，他可不信光吃禽类能长成这样。
“同样体弱。”高文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刚刚从爱尔兰返回，海路颠簸。”
……
用餐完毕后，高文带着邓尼斯主教前往格拉摩根的教堂。
这座教堂是格拉摩根目前最大的教堂，在一些小村镇还有其分支。为了避免建造它，格拉摩根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与外派主教相互扯皮，直到最近，这政治妥协的产物才宣告落成。它的主体建筑可容纳五百人听取讲道，更大规模的布道可以在广场上进行。
同时，教区直属二十英亩的土地，拥有十几匹耕马以及五头耕牛，十几户隶农为教区服务。但事实上，这些土地同样按照轮耕制度被罗安达管理，只不过收成暂存本地教会罢了。
看着崭新庞大的教堂，邓尼斯心中稍稍有些宽慰，但同时也为教区资产如此之少皱起了眉。
六千英亩到二十英亩，听起来落差的确很大，但反正你也只是一个小主教，并不是修道院院长嘛。
“伯爵领内共有三十六名神职人员，分布在格拉摩根四处布道。”高文介绍道：“目前在教堂内工作的有十位。”
全部都是名为神父，实为官僚，用于架空外派主教的人员罢了。
边说着，高文带领邓尼斯主教参观教堂，神父们穿着祭袍，一脸庄严肃穆地与邓尼斯主教问好。说实话，教堂里面的确没有过多的装饰，最贵重的财物说不定就是用于奉神的银烛台了。
墙上的壁画甚至十分丑陋，这还是欧恩主教费尽千辛万苦找工资低的虔诚画师画的，就不要说有什么群青之类的昂贵颜料能装饰圣洁的长袍了，圣母的脸画的像个猫脸，嘴歪眼斜的。干到一半，那位画师还跑了，最后欧恩主教也看不下去，自费请画师将未完成的圣婴脸补上，看起来画风相距极大。
邓尼斯主教看着那壁画，愣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到高文都在心里吐槽他的矫情了，这般作态，就好像他们教士自己抄的书里画的插图不丑似的。
“我想请点一下教区资产。”邓尼斯又说，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听他这么交代，一旁的神父早已把名册递上，邓尼斯快速地翻了一会儿，依旧不满。
”我看见教堂好像有个仓库，在西南角是吗？”邓尼斯问道：“里面都放了什么？有什么合用的东西，可以供奉给主吗？”
听到此话，高文心里一惊。仓库里堆放着春耕用的种子粮，还没来得及播种到地里，这些种子粮并不是教资，只是恰好离得近，暂存此处罢了。
不用高文开口，训练有素的神父们就连忙解释有一批种子粮暂存此处，今天立马会移出。
可没想到邓尼斯直接一挥手：”既然有种子粮，不如直接作为十一税的一部分交回教会？”他乐呵呵地说，就好像自己干了什么丰功伟绩似的。
“可这批种子粮并不属于教资，它们没有登记在册。”高文辩解道。
邓尼斯迷惑地望着他，就好像他在说胡话似的，他扬起双臂，戏剧性地指了指四周：“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张木椅，都没有进行过登记，但是高文伯爵，您难道能说它们不属于教资吗？”
真是胡搅蛮缠。高文咬牙切齿地想，正打算就种子粮的来源与邓尼斯好好掰扯掰扯，没想到又被后者打断了。
“正好教会委派给我的雇佣兵没有走，可以护送这些种子粮返回。”他直接一锤定音：“哪怕格拉摩根治安再差，也可以安全抵达。”
这可是你说的。再三确认这批粮食不需要高文派人护送后，他冷笑着想。
注释：（1）里瓦克斯修道院（Rievaulx），真实存在的修道院，1132建立，1538由亨利八世关闭。
（2）亲王大主教区：1278年起，萨尔茨堡的大主教们被哈布斯堡封为“亲王”，辖区内政教合一。
（3）朱庇特：罗马多神教主神
（4）密特拉：印度—伊朗文化中的神，进入欧洲后逐渐演化出密特拉教。
（5）圣本笃（St.Be）：意大利天主教教士，是西方修道院制度的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