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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黄莺偏遇尴尬事

黄莺一大早就被虞台长叫到了台里。

她有些意外。这样和虞台长直接对话的时候少,除了出唱片的时候。这段时间歌星大赛,她和众歌星都是下午才过来,彩排、直播,虞台长有时过来看看,有时不来。

时间不过早上七点多,虞台长请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站在窗前,看着黄浦江上还未散尽的晨雾,说:“这个时候,名媛淑女们都还没起床,上海滩难得清静,正是商量事情的好时候。”

黄莺问:“虞伯伯要帮我商量撒事体?”

虞台长回过头,看着端坐在沙发上的黄莺。她穿着蓝格子棉布旗袍,棕色半跟鞋,一张素脸干干净净。虞台长是在娱乐圈里打了半辈子滚的人,早已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不过,什么样的人值得捧、值得另眼相看,他肚子里自有账本。

他走到黄莺对面坐下,问:“比赛过去一半了,感觉怎么样?”

黄莺笑笑:“说实话,有些累呢。到了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后悔参加这个比赛。不过,既然走到这里了,那就认真走下去吧。”

“怎么认真走下去?”

“自然是,好好排练,好好唱歌。”

没想到虞台长大摇其头:“你这是老实人的笨办法。”

黄莺的眼睛里都是问号。

虞台长笑了笑:“前几天台庆,难得歌王诸葛光过来,本来想引荐你们俩认识,我连相关的记者那里都打好了招呼,你怎么还是走了?结果现成的头条让妙妙抢了,这几天报纸上全是她和诸葛光的绯闻,我估计都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黄莺有些明白了:“哦,是这样,虞伯伯,真的对不起,我答应过家父,九点钟之前一定要回家的。”

虞台长说:“眼看着妙妙的票数这两天一点点涨起来,就和前面齐姐儿歌迷自杀事件的效果是一样的。再这样下去,你马上就要被她们两个,从第一赶到第二,从第二赶到第三了。”

黄莺低下头:“真是对不起,我知道,华新台一向是当我女儿一样的,都怪我自己,不争气。”

“不不不。”虞台长摇手,“这不是不争气。”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怎样措辞,最后直截了当地说,“这样,黄莺,我呢,也不和你多说了。你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华新台要你赢,我要你赢。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别人有邪门歪道,奇门巧数,我华新台自家也不是吃素的。”

黄莺不解地看着他,虞台长继续说:“人们都在讲,三强各有各的后台。齐姐儿呢,和商会一向要好,交关大亨,都是伊的拥趸;妙妙呢,听说在政界有关系,况且如今又拉上了歌王来炒作;你呢,当然就是我们华新台的亲生女。既然如此,我们不要枉担了虚名。他们可以控制政界、金融界、传媒界,但是不要忘记了最最关键的一点:比赛是在我华新台里举行的!”

虞台长得意地看着黄莺:“你接下来只管好好去唱,放心,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回到冠军的宝座上的!”

黄莺还是不解:“这,您怎么能这样肯定?名次的事情,是观众票数决定的呀。”

虞台长:“这里面自有玄机——这次大赛的票数分两块。一块投票站,是由《大晚报》负责的;另外一块电话直播,可就是由我华新台说了算了——难道我不能让打电话的观众多投给你吗?”

“这怎么能够做到呢?电话直播,是做不了假的呀。”

虞台长摇头微笑:“电话直播是做不了假的,但是不代表直播之前我不能先做点手脚。我已经安排了人先行将听众删选一遍,问到是我们需要的意向,再接进来。当然,为了显得更真实,也不会全部放你的歌迷,放一些你的,放一些她们的,反正总数保证你的最多,哈哈哈。”

黄莺听明白了。她沉默良久,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向虞台长深深一鞠躬。虞台长吃了一惊,连忙也站起来,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给我行礼?”

黄莺恳切地说:“虞伯伯,我在华新台唱歌有七年了。您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一直把华新台当成我的家,把您当成我的长辈。今天,我有件事情想拜托您。”

虞台长问:“撒事体?”其实心里约莫有数。

“歌星大赛的事情,我求您不要插手,随我去。我总归好好唱,唱到最后,能怎样就是怎样。”

虞台长恨铁不成钢,直摇头:“你以为我不想?我也想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比赛啊!可是你愿意,我愿意,别人不愿意,就是要一个个玩花头,搞诡计。我不能眼看你这样吃亏啊!”

黄莺幽幽地说:“姆妈在世的时候同我说过,吃亏就是占便宜。虞伯伯,我求求您!不然,就算是拿了第一名,我一生也不会开心。”黄莺想了想,又说,“我这一生一世,不求富贵荣华,只愿别人给我的,我给别人的,都是真的、善的、美的。”

虞台长被她的话打动了,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思忖了一会儿,说:“那么就依你。黄莺啊,你很好,我真的希望你能赢,希望你所说的真善美能赢,真的希望。”

黄莺感激地说:“谢谢你,虞伯伯,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说起黄莺参加歌星大赛的经历,也真叫好笑。

话说那个时候,阿爸还坚决地站在新姆妈的一边,反对她再去电台唱歌。她借着教会合唱团的名目,在贞娘的掩护之下,暗地里继续着歌唱事业。

然后就是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夜晚了。

那天她一回家,就看见阿爸兴致勃勃地在客厅里捣鼓着一台留声机。她还没来得及发问,阿爸已经将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搭上唱针,随着音乐的流出陶醉地闭上了眼睛:“来了!”

她彻底傻了。流淌在空气中的,正是她瞒着阿爸偷偷摸摸出的那张唱片——《秋水伊人》。

阿爸在沙发上坐下,闭着眼睛,手指叩着大腿,边听边感慨:“唱得多么动人!这嗓音迷人极了!叫我想起在德国留学时听过的卡巴莱[1]!”

黄莺蒙了,眼神转向站在一旁的贞娘。贞娘用手势和口型同时示意她:“讲!讲出来!”

一个冲动,黄莺就脱口而出:“这是我唱的。”

“什么?”阿爸还没反应过来,眼睛仍然闭着。

“我在讲,这首歌,是我唱的。唱片封面上的那个黄莺,就是我。”

“什么?”阿爸的眼睛猛地睁开了,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十几分钟以后,黄莺讲完了整个原委。阿爸手里拿着那张唱片封套,瞪着上面的浓妆丽人:“我是觉得这个面孔有点像阿四,原本以为只是长得相像而已,万万没想到……”

黄莺恳求:“阿爸,你勿要生气。这件事情,是我做得太大胆了。但是,你知道的,我天天都是九点钟之前到家,除了唱歌,我一点其他的事情都没参与过。”

可阿爸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愤怒。过了半晌,黄莺意外地发现,他居然笑了:“没想到我黄家居然出了一个歌唱家。你阿爸我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的,你姆妈倒是很喜欢音乐,想来你是遗传了她。”

黄莺喜出望外:“阿爸!那你不反对我唱歌啦?”

阿爸假装摊摊手:“你都唱得这么大了,我还怎么反对?”

“那……姆妈那边……”

“我去同她说!从前阿爸以为你是瞎胡闹,现在知道了你是真的有才华,我当然要支持你当一个Artist[2]!”

黄莺扑过去搂住了阿爸的脖子:“阿爸!”

就这样,阿爸不仅不再反对黄莺的歌唱事业,还专门派了司机老丁负责接送她往返电台。

这段时间歌星大赛,贞娘向阿爸毛遂自荐,每天护送黄莺来回。阿爸一听她的提议,立刻接受了,并且觉得这正是最好不过的安排。这个强壮的大脚妇人,总让他有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

私下无人的时候,阿爸对黄莺还有另一番嘱托:“阿四,你如今也二十一岁了,除了唱歌,也该考虑些别的事情。你姆妈平素交往的那些世家,与你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不少,我已经嘱托了她悄悄留意。你自己也要上心一点,总不能一辈子当黄小姐。”

黄莺娇嗔:“阿爸!我就要一辈子当黄小姐,你还要赶我出去不成?”

阿爸知道她是害羞,也不与她争辩,摆摆手,笑着上楼了。

黄莺被留在客厅里。天光渐渐暗了,她也不开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想着刚才阿爸说的话,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书卷气十足的俊脸。那是在一个玫瑰园里,他对自己说:“以后,我要给你写一首最好听的歌。”

如今,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约定呢?

从虞台长的办公室出来,回家路上,黄莺一转念,决定去礼查饭店吃个早午餐。她刚推开饭店的转门,领班就认出了她,小跑着上前,领她到靠窗的僻静处坐下。

黄莺点了金必都汤和芝士煸蛤蜊,外加一客车厘子梳化。已经有食客认出了她,好在都是些有身份的人,不过好奇多看几眼,并没有人上前打扰。黄莺舒了口气,除下手套,一边喝汤,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歌谱细看。

这时,她一抬头,看到了令她瞠目结舌的一幕。在另一个角落里,她的新姆妈正和一个五十岁出头的胖男人手拉着手亲密谈心,谈到欢畅处,新姆妈掩住嘴娇声而笑,而那个男人则握住新姆妈的另一只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黄莺白净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腾地从座位上站起。领班因为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立即走过来问她有什么不妥。黄莺只能无力地摇摇头,从钱包里抓出几张钞票,塞到领班的手里,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从她离去前的一瞥里,她恍若看见新姆妈已经循声望向了这边。

黄莺钻进等在饭店门口的黄包车,吩咐车夫向黄府驶去。一路上她心烦意乱,胃里活像吃了无数只苍蝇。她虽是个尚未有婚恋经验的姑娘,可也明白今天自己看到的一幕意味着什么。新姆妈背叛了阿爸,她打心眼里为阿爸感到委屈难过,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

黄莺回到家里,贞娘不在家,阿细过来帮她宽衣,问她要不要用点心。黄莺摆摆手,径自朝楼上走,想了想,又回头对阿细说:“我有点累,先回房了。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话,就说我睡了。”

黄莺愣愣地坐在床边,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门被嘭的一声推开了。她吃惊地回头看时,发现推门的人正是新姆妈。她想必是跟在黄莺后面出了礼查饭店,奇怪的是她的脸上此刻没有半丝羞愧,反而是暴风雨欲来的愤怒。

新姆妈先声夺人:“你今朝去哪里了?”

黄莺站起来,走过去,将房间门关上,看着新姆妈的眼睛,回答:“礼查饭店。”

新姆妈被继女的平静震慑住了。眼前这个不卑不亢的女人,早已不是五年前她嫁进黄家时的那个柔弱少女。她不由得降低了声调,继续问:“那么你看见我和赵董事长喽?”

黄莺皱了皱眉,闭了闭眼,回答:“看见了。”

新姆妈居然笑了笑,向前走了几步,边走边问:“你知道他是谁吗?赵伯光,东方汇理银行的董事长,也是——我的情人。”

黄莺吞下了涌到嘴边的一个词:恬不知耻。

新姆妈一转头,犀利地盯着她:“是不是觉得我无耻?可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真正无耻的人,不是我。”

新姆妈走到窗前,凝视着即使在寒冬中仍然碧绿如茵的草坪,问道:“你在这黄府里住了多久了?哦对了,你是在这里出生的,那么,也就是二十一年了。可你大概不知道,在你出生之前,这里,也不过刚刚落入你阿爸手里。敢叫他运道好,刚刚从德国留学回来,就遇上晚清的金融危机,踩在沉没的清政府身上,赚了最后一票,穷小子从此翻身,打入了上海滩上流社会,置下了这座大宅。有了家业以后,你阿爸发誓不再碰投机市场,一心做实业。不过赌博这个事情,一旦沾上了,就会有瘾的。”

新姆妈的声音逐渐低沉,似乎透出无限的凄苦:“你大约不会关心,就在过去半年不到的光景里,上海滩经历了两样事情,一样叫作股疯,一样叫作股崩。”

黄莺隐约知道,过去一段时间来,众业所的外商股票炒得火热,报纸上天天头条,连娘姨女佣都在用一点儿积蓄炒股票。难道说阿爸也参与了这场狂欢?她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新姆妈接着说:“你阿爸是在股疯的最后辰光才忍不住杀进去的,之后就是长线的阴跌,中间又跟着小幅的反弹,总之是魔鬼伸了钩子,专门勾人的心。他不断补仓、补仓,自信凭自己的眼光,能够拉低买入价,最终跑赢股指。到了最后,我们——就什么都没啦。”

“什么都没了?”黄莺难以置信地问。

“你知道的,你阿爸虽然在银行里身居高职,也不过是个领薪水的而已,手停口停,远水解不得近渴,手里的头寸,其实是有限的。他的身家,也无非是这栋房子而已。”

黄莺盯着新姆妈,不敢再向下问。可新姆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栋房子,此时此刻已经不姓黄了,说起来,它是东方汇理银行的房子了。”

东方汇理银行?好耳熟的名字。对了,新姆妈方才不是说,她的那个情人,正是东方汇理银行的董事长?

新姆妈说:“那段时间,我和你阿爸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其实忧心如焚。银行已经发出了催缴通知,再不偿还贷款,这栋房子就要被拍卖,我们一家不仅无处可归,从此以后都别想再在上海滩的社交圈子里做人。然后,有一天晚上,你阿爸回来了,告诉我一个消息:他攀上了东方汇理银行的董事长赵伯光,这人平时铁面无私,可就有一个软肋:好色。”

黄莺不敢再听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即将接近的事实太黑暗、太龌龊了,对于她来说,那远比离开这栋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宅还要可怕得多。她伸手捂住了耳朵,痛苦地对新姆妈说:“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新姆妈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你以为,你阿爸是告诉我,那赵伯光看上了我?哈哈哈!你想错了!姓赵的是看上了我们家的女人,只不过,那个女人可不是我,而是名满上海滩的红歌星,人称小黄莺的黄大小姐!”

黄莺怔怔地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

新姆妈又说:“不过你不用担心。你阿爸虽然不是个好男人,却是个好阿爸。对你这个独养女儿,他就是死也不会拿你去喂狼的。个么怎么办?只好让自己老婆上啦。”

新姆妈说完了,黄莺一时陷在震惊里。新姆妈等待了半晌,见她不再接口,惨然一笑,意欲离开。黄莺被她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样的情况远在她的经验之外,也远在她的是非观之外。她只是凭着一股善良的本能感觉到,不能让一个和自己如此亲近的人,这样怀着心碎独自走开。

她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新姆妈,喊道:“姆妈!”

新姆妈身子一颤,回过头来,紧紧抱住黄莺,放声大哭。

黄莺抱住她,一时间,仿佛新姆妈变成了小孩子,而她变成了对方的长辈。她轻轻拍着新姆妈的背,柔声说:“好了,好了,不要怕,有我呢。”

新姆妈站直身子,透过泪眼看着她:“阿四,我和你阿爸已经落到地狱里了,注定万劫不复。你一定要赢了歌星大赛,成为上海滩上独一无二的一代歌后,我们黄家才能有救!”

[1]欧洲的一种歌厅式音乐剧。

[2]艺术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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