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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系明珠系宝刀

直至凌晨,妙妙才坐进来接她的轿车里。

全身制服的司机将车子开到国际大饭店门口的甬道上,拉开后车门,恭敬地服侍妙妙坐好,她看也不看司机一眼,坐进车里。

车里却全然是另一幅景象。

刚关上车门,司机就用上级对下级的口气问:“见到副市长了?和诸葛光合影了没有?”

妙妙慵懒地拉掉头上的纱网小礼帽,打乱发髻,靠进座位里:“见了,合了,还跳了舞。”

司机问:“如何?”

妙妙答:“能如何呢?无非是男人嘛。”

司机不易觉察地笑了笑,说:“明天的头条肯定是你了。我看见黄莺一早就走了。只是齐姐儿,怎么才进去,就出来了?”

妙妙思忖着转动着手腕上的钻石手镯:“是啊,奇怪。”她分明看到,齐姐儿是在看到自己以后脸色大变的,之后和虞台长勉强跳了支舞,就草草告辞。她知道,对方今晚身上的那件鹅黄色八枚缎旗袍,是硬生生从自己这里夺去的。孙师傅将事情原委吞吞吐吐地告诉她的时候,本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得到的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她喜欢,那就让给她好了。”

可今晚,齐姐儿的脸上,为什么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呢?

她的思路刚转到这里,司机在前面说:“我这就送你回去,早点休息。明早《东亚大和平》就要正式开机了,你必须保持一个好的状态。”

妙妙的思路被拉了回来,不高兴地说:“为什么叫我拍这部日本人投资的电影?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当初可是你告诉我,你们是和日本人作对的,我才会加入的。”

司机听闻这话,从后视镜里审视了妙妙一眼。这一眼,才看出这司机的一双眼睛,如鹰隼一般,看人一眼,仿佛剜人一刀。

那是不知经过多少生死关头,多少步步为营才能历练出来的眼睛。

司机沉声说:“这你不用多问,到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妙妙被司机的这一眼所慑,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只是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怕歌后大赛那边,也终归是一场泡影了。”

“这你放心,组织上自有安排。这歌后的桂冠,铁定是你的无疑。”

统共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组织能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自己从第三名的位置上翻盘?妙妙的满腹疑窦没有问出口,因为她知道即使问出口,前面这个叫作丘麟的男人也不会回答。

她如今叫作妙妙了。前世,她叫作陈淑华。

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妙妙觉得就像一场梦。

在那个四月,陈淑华身无长物,狼狈地回到祖国。初到上海,她举目无亲,唯一的熟人,是在抚顺沙龙剧团排演话剧时认识的男主角。他们当年一起排演过《威尼斯商人》,她演鲍西娅,他演安东尼奥。虽说话剧最终不了了之,他却着实追求了她一段时间。

她去找了那个男主角。他当时在上海的一家歌舞社里跑龙套,她就也顺理成章地进去了。没有地方住,她又顺理成章地搬进了他在武进路租的房子里。

武进路在租界的边界线上,平日里鱼龙混杂。《淞沪停战协定》签订一年,空气中尽是诡异离奇的味道。周恩来刚刚离开上海,但他一手创建的中央特科就像深植的火种,秘密燃烧,保护着被军统白色恐怖威胁着的人们;国民党内部势力错乱纷呈,除了军统之外,还有中统和陈氏兄弟的CC系争权夺势;杜月笙的青洪帮叱咤上海滩,囊括了商界和党政军界的各路能人;张学良在东北沦陷后沦为千夫所指,黯然隐于福煦路的水木清华大厦;鲁迅等进步作家依靠《申报》和《自由谈》的阵地,对国民党竭尽冷嘲热讽之能事……

陈淑华寄居于男主角的羽翼之下,不是不痛苦的。与青木文雄不同,对这个人她甚至连一星半点的爱和敬重也谈不上。在那些被对方求欢的夜晚,她唯有如角力般地获得比对方更大的快感,才能抵消这种痛苦。

钱,她迫切地需要更多的钱。跑龙套的收入有限,她到新开的百乐门夜总会里当舞女,不过几个月工夫,就以“卡门”的艺名小有名气。点名冲她而来的客人不少,要与她共舞一曲也需付出比其他舞女更多的代价——起码四张舞票。

将近黎明时分,她疲惫地回到武进路的小屋里。男主角还没有回来,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将高跟鞋踢掉,也不开灯,借着微弱的曦光走到大床前,将自己抛上床,塞满了现金的手提包扔在一旁。少顷,她又翻身坐起来,拿过手提包开始掏里面的钱。

就在这时,她的眼角余光告诉她: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陌生男人,在曦光中像一个剪影,默默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他应该是早于淑华进门的,只是沙发椅的位置正处在进门的视线死角上,她居然没有发现。

淑华觉得,她的心脏突然不在胸腔里了,而在喉咙口。但她只僵住了不到十秒,随即非常自然地抚了抚头发,看向门口的方向,自言自语般问:“今儿怎么这时候了还不回来?”

她重新穿上高跟鞋,向门口走去,整个人的神情姿态都像是在记挂着晚归的男友,想开门探视一下。就在她几乎要成功的时候,突然,脊背被一支冰冷的枪杆抵住了,一个男声在她背后说:“别开门,对你没好处。”

淑华哆嗦着,乖乖松开了握住门把的手。她身后的男人伸过手来,仿佛将她整个人抱住,原来只是拉亮了墙上的电灯。然后,她听见对方说:“转过来吧。”

她转过身。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形魁梧,脸部却极瘦削,双颊凹陷,像是总在不满地嘬着嘴。他将手枪放回西装内袋里,彬彬有礼地对淑华笑了笑,说:“请坐。”

淑华想了想,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男人坐回靠窗的沙发椅上之前,拉上了窗帘。

淑华估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看来气度不凡,有枪,不像是普通的入室抢劫或是强奸犯,他来找她,一定有特殊的目的。她在等着他开口。

男人果然开口了,呵呵一笑:“陈小姐果然不同凡响,面对意外,如此镇定。”

她吃了一惊,因为对方的那句“陈小姐”。她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姓陈?”

男人回答:“我不仅知道你姓陈,还知道你的很多事情。你出生于奉天,成长于抚顺,毕业于抚顺女子学院,父亲是西北军叱咤有名的陈作龙将军,战死于锦州保卫战中。母亲是前清道台之女。三年前,你离家出走,随一个叫青木文雄的日本年轻人到了日本北海道,半年前,在一个叫作商林森的同胞的帮助下回到上海。如今,你的身份,是锦江歌舞社的末位女配角,以及百乐门歌舞团的红舞女。”

淑华的眼睛随着男人的陈述越睁越大。男人说完了,她想了想,问:“你调查我?为什么?”

“因为,我想找你,演一出大戏。”

“演戏?”淑华的眼睛亮了,“你是哪个电影公司的?光明?华光?还是……满映?”

“都不是。我是这个。”咔嚓咔嚓几声响,男人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刚刚放进去的手枪,飞快地卸下*,装上子弹和*,打开保险栓,瞄准头顶的电灯,手起灯灭,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男人随即迅速站起身,拉开了窗帘。

清晨的光线重新照进来,晨曦已经有了朝阳的苗头,屋里比刚才看得更加清楚。距离男人打灭电灯不会超过半分钟的光景,可他分明看见淑华的人已经不在餐桌前,她紧紧靠着近门的墙壁站着,手里握着从桌上摸来的一把餐刀。

男人的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很好。”

眼看逃跑的计划再一次失败,淑华苍白着脸问:“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没有钱。除非你想要的是……”

男人的微笑变得有些讥讽:“不不不,陈小姐。恐怕你并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样美。当然了,你很美,否则,也就不会有我们今天要谈的事情了。”

“我们要谈什么事?”

*起身,走近,路过餐桌的时候将手枪放在餐桌上,用空出来的右手冲着她行了一个军礼:“正式认识一下吧。在下丘麟,军统上海区情报组副组长,原十九军五十五师十六团八连排长。”

她吃惊地瞪着他,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来找自己干什么。

两个小时之后,丘麟从武进路的小屋里走出来,冲角落里的同伴做了个手势,同伴会意地转身离开,去释放被随意找了个由头抓进警局的男主角。

而留在门内的将门之女陈淑华,从此成了军统女特务妙影,后来又被影迷叫成了“妙妙”。这名字与她的人一样,叫人生出无限遐思,第一就想到她那把低沉迷离的烟嗓和那胸极丰、腰又极细的水蛇身材。

此刻那水蛇正躺在浴缸里,叫人脸红心跳的部位都被泡沫覆盖住,涂着血红色丹蔻的手拿着一张今日的晚报,看着上面她和诸葛光的大版面绯闻,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组织上的安排?”

一旁的丘麟坐在合着的马桶盖子上,抽着雪茄,眼光不时在浴缸里的泡沫上掠过,未置可否。

妙妙不屑地说:“我还当组织上有什么妙招呢。这也太小儿科了。”

“小儿科?这两天你的票数,可是噌噌上涨呢。”

“可这是假的,假的真不了。只要诸葛光出面否认,绯闻就不攻自破。”

丘麟吐了个烟圈,语带嘲讽地说:“他不会的。因为他是个绅士。绅士的原则就是:绯闻必须由女士首先出面否认。”

妙妙摇了摇头:“这倒未必。他非得否认这条绯闻不可,就算不在乎自己,怕还有其他在乎的人。”她的思绪转到晚宴那天齐姐儿苍白的面孔。

丘麟不解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妙妙不回答,拉开话题:“有情人,多么美好。若不是生逢这乱世,我也要找个有情人,好好地爱它一场。”

丘麟不响,仿佛被她的这句话噎住了。妙妙撩动着水,将一只纤瘦美好的足踝伸出水面,又问:“到底为什么非要让我演《东亚大和平》,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认识丘麟一年时间了,妙妙对这个人还是吃不透。换了平时,她是不敢这样和他说话的,可此刻的气氛令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更何况,此刻她是裸着的,当裸着的她和一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无论对方是谁,她相信都是不会对她翻脸的。

果然,丘麟乖乖回答:“让你去拍这部电影,是为了让你认识一个人。”

“谁?”

“就是《东亚大和平》的男主角,山本亨。”

妙妙意外:“什么,是他?”她的脑海里一下浮现出山本亨的身影,那是一个好看的日本男人。那好看不仅在他清秀的眉眼,还有那谦和儒雅、令人如沐春风的姿态。如果不是明知道他是日本人,妙妙真无法将他与侵略者联系在一起。

可这样的一个山本亨会有什么情报价值呢?在妙妙的眼中看来,此人除了有几分自命风流之外,并无半点可疑之处。

丘麟接触到她满是问号的眼睛,深吸了一口雪茄,说:“可不要小看这个山本亨,此人喜好结交,朋友遍天下。‘九一八’之前,他在‘满洲国’抚顺司令部任宣抚少佐,满映成立之后,又改头换面当起了艺人。你不是在‘满洲国’长大的吗,从前不认识他?”

“不认识。当时我还在读书,认识的人很少。这样的人,接近他有什么用呢?”

“接近他,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的哥哥。”

妙妙不解:“他的哥哥?”

丘麟说:“对。山本亨的哥哥山本男,是一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他原是日本关东军的宪兵分队长,关东大地震之后,趁乱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全家灭门,被判刑入狱,但后来又被日本军方暗中解救出来,进入中国。在中国,他的军国主义有了用武之地,屡次升职,一路从陆军次官升至第四师团长,前不久刚刚被升为陆军大将。眼下驻中国的日本总领事即将离职,据说山本男极有可能是接任者。而你的任务——”丘麟非常严肃地盯着妙妙的眼睛,“就是潜伏在山本男的周围,伺机取得我们需要的情报。为了做到这一点,你必须首先迷住山本亨,成为他的情人,深入他的圈子。能完成任务吗?”

妙妙没有回答。她慵懒地从水中坐起,将湿发盘在头顶,水珠从发际流下,一路流过细长的脖子、瘦削的锁骨、圆润的肩膀、丰满的双峰,每一滴都是诱惑。

答案不言而喻。丘麟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妙妙转头,媚眼如丝地看着他:“从今往后,我就要当别人的女人了。你就不会舍不得?”

丘麟笑了一下,掀开马桶盖,将吸了一半的雪茄扔进去,然后弯下腰,只一下,就将湿漉漉的女人整个从浴缸里捞起。

第二天一早,妙妙又来到《东亚大和平》的拍摄现场。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日本船员与中国少女之间的爱情故事,意图虚化政治背景,从人性层面唤起国人对日本文化的亲切感,是日本“大东亚共荣圈”战略的一项重要部署。

妙妙饰演那个中国少女。山本亨饰演名为“川崎”的日本船员。另有一个对男主角怀有好感的房东女儿,由一个名叫李明的上海女演员扮演。这李明也不知是戏假情真,还是脑子发昏,戏里戏外,处处对山本亨献殷勤,与妙妙别苗头。今早上第一幕原本没她的戏,她依旧还是赶来了,还给山本亨带了早点。两屉的食盒,一屉是四大金刚,一屉是紫菜卷。

山本亨拿到食盒,连声道谢,坐下来预备享用,抬头看见妙妙,连忙招呼她:“妙妙小姐,你也来用一点,是李明小姐特意带来的,足够很多人吃呢。”他的中文发音很标准,几乎听不出是异国人。

妙妙瞥见一旁神情复杂的李明,微觉好笑,摇首道:“我吃过早点了,你慢用。”她本欲走开,不在这儿充当李明的电灯泡,可一转念,想起昨晚与丘麟的对话,又缩回脚步,在山本亨和李明的旁边坐下了。

李明白了她一眼,娇声问山本亨:“好吃吗?”

山本亨举起一块金黄色六角形的点心,问:“这是什么?”

李明回答:“老虎脚爪。这是上海的特色点心。”

“唔,美味——妙妙小姐,你真的不来一块?”

妙妙依旧摇首,似笑非笑,突然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对山本亨说:“你这里,沾了一点。”

山本亨伸手擦了一下,看着妙妙。妙妙摇头,意指他没擦掉。她从袖笼里抽出带着体香的手帕,欠身向山本亨,奇怪的是并没有用手帕,而是用自己的食指,在山本亨的嘴角处轻抚了两下,说:“好了。”这便起身走了,身后背着李明怒视的目光。

妙妙有些好笑,这李明,足足大了自己四岁,一把年龄却仿佛活到了狗身上,对于男人的心思,竟没有半分了解。她可没有兴趣陪李明去演这出争宠戏。

她再轻轻回头,眼波一个流转,山本亨已经酥了半边。人是在李明的身边,可整个姿态、整个心神,都如设好了频道的雷达一般,只朝着妙妙开放。

这男人是她的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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