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会很模糊我、人类还有异端这三者的概念。
我和人类有什么不同呢?
大概除了“人被杀,就会死”之外,我和人类好像并没有更加严格意义上的区别。
我和人类一样活着,呼吸着空气,沐浴着阳光,思考着有关或者无关的事情,学习着必要或者不必要的知识。没有吃东西我会肚子饿,没有喝水我也会口渴,没有消遣的手段也会觉得无聊。肚子痛了还是要拉屎,头疼发烧了也要吃药,甚至……觉得感觉对了,也想要和谁谈一场恋爱,拉着手亲吻对方。
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人类。除了不会因为很多对别人来说致命的外伤而死掉之外,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就像是北野毅的【蜃】,他因此和北野羽仪一起失去了存在感,可是他们也还是普普通通的人类而已。
可是我好像又不是人类。我没有父母,没有除了梨之外任何有血缘关系的人——并不是说他们去世了,而是他们根本就从来没有存在过——甚至是梨,说到底和我的关系算不算血缘关系都没有人能说清楚。
我是这样一个长相普通,身材普通,脑筋普通,除了比较会判断别人的想法之外没什么厉害之处的普通的家伙。可是梨,无论在谁眼里都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优等生。
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存在。
就连外貌,我和梨也说不出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所以大概,我是人类只是我的错觉。
那么异端是什么呢?
就像是某种设定一样的概念——寄宿在宿主不正常思维中,具有某种意义上的实体的存在。
可是说到底,也没有任何人得到过异端的样本。它不能像是其他标本一样被保存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因为没人真正意义上接触过它。
研究它的方式,是类似于心理学这样的非常容易有歧义的手段。
……
身为一个亲身经历者,我想用上面的说法其实是不准确的。我说过了,我并不清楚我自己是不是人类,如果我不是人类的话,那么我就是人类可以真正意义上接触的异端。
但是我还说过了,我很容易模糊我、人类和异端三者的概念。
非要说出来的话——我毫无疑问在平常的生活中认为我自己是一个确确实实的人类,因为我具有人类这个概念所包含的一切。虽然在人类这个群体中本身对于什么是“人”还存在争议,可是无论从哪种观点来解释,我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类。换句话说,从概念上来解释的话,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但是从本质上来说,我并不是人类。人类不是凭空出现的,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个母体——自己身体的来源,无论是父母的受精卵,或者是试管婴儿、克隆人之类的,他们都有自己确实的来源。如果有人告诉你这里有个家伙是一个无法确切定义的,甚至没有被人真正接触过的东西“duang”一下变出来的,你还会认为这个家伙是人么?
显然并不会。虽然我对我的父亲——姑且称之为父亲——还有点印象,可是我的身体并不是来自于他。
“我曾经寄宿在他的思维里”。
硬要我说我把他称为父亲的理由,大概就是这样非常扯淡的说辞。
我是异端么?我是人类么?
这两个完全不可能集合在同一个东西上的概念却就这样合在一起了。我是人类我也是异端。我不是人类也不是异端。
那我到底是什么?
在套着病号服的五年里,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可是我说过了,我的脑筋很普通,这样的问题也不只是我在思考,教会里拥有数十年异端研究经验的学者也在思考。他们大多数都有至少两种以上的博士学位证。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他们日复一日地在我身上做大量的研究,但是研究到最后,除了知道我拥有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能力之外,就只有“只要不是身首长时间分离就不会死”这样的结果。
他们的脑子比我好使的多,还有那么多人,结果最后都不了了之,我又能思考出什么东西呢?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他们的眼中,我肯定不是人类吧。
我的存在,应该和我被他们蒙住眼睛绑着手臂时,听到叽叽地叫着的小白鼠一样。
直到四年前,一个穿着考究的牧师服的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我的名字是高桐,从今天开始就是你们兄妹的监护人。”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过去从来没有人那样和蔼可亲地跟我说过话,所以就对眼前那个有着胡茬子的男人多了几分好感。
他说:“你愿意和我离开这里么?”
“可以啊。”
——并不知道说出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甚至不太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地明白他在征求我的意见。想要表达自己希望亲近他,于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和梨——那个从我有意识开始就下意识地明白是我妹妹的存在——一起从生活了五年的研究所光明正大地离开了。
之后是长达四年的康复训练——在高桐先生过去的家里。无论是我还是梨,天生地明白许多正常的小孩子需要常年累月才能学会的东西,高桐先生只是花费了四年让我和梨回忆起来。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高桐先生偶然发现了我和梨作为本来就是异端的存在,对于异端的敏锐和应对有着天然的优势。
然后高桐先生被调配到这座城市,我和梨随着他一起搬了过来,随后成为了一名正式的戒限者,从被人驱逐和研究的异端,变成了驱逐和研究异端的人。
处理异端会遇到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情,我慢慢喜欢上了这份工作。
因为我发现,在处理异端的时候,我能知道什么是人类。
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被异端侵扰的人经常也会有不科学的副作用,就和我几乎不死一样。
我会觉得其实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已,和那些被异端侵扰的人一样。也许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只是我被难以驱逐和发现的异端寄宿着而已。
长久以来,我几乎忘记了那五年的回忆——或者说是刻意被遗忘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普普通通地上着学,交着朋友,玩着游戏……或者谈一场恋爱。
然后普普通通地踏入了雷区。
“介于S08和S09号的特殊身份,虽然在高级牧师高桐的担保下获得正常生活的权利,但是必须遵守以下条例。”
“第一:高桐必须定时监控S08和S09的状态。”
…………
“第十四:S08和S09的活动范围不能超过高桐牧区的25%。”
…………
“第三十六:严格禁止S08和S09与普通人建立超过普通友谊的情感关系。”
…………
“第五十:有违反上述任何条例的情况,S08和S09必须回到研究中心重新接受24小时监控。”
………………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
梨今天晚上应该和我一样不会睡觉的,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我摁亮手机,播出了不需要翻看通讯录的号码。
“嗯嗯诶,刑原君居然这么晚给我打电话么?”
“凉亭见,有事找你。”
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隐约听到话筒对面传来像是发怒的声音。
我说的凉亭就是小区里那座不小的花园里的凉亭。在等了差不多十分钟之后,就看到文染穿着睡裙踩着拖鞋怒气冲冲地快步走了过来。
“就算你是我的上司也不能这么使唤人吧?现在是下班时间!而且我是非全职的未成年戒限者,可以拒绝加班!”
人还没有走进凉亭,文染的声音就已经响了起来。
“你的上司又不是我而是高桐先生。”
“高桐先生是我上司的上司。”
文染怒气冲冲地纠正。
“好了,说吧,什么事。又是要在晚上驱逐吗?你怎么这么喜欢半夜工作啊?修仙也要有个度好嘛?不然还没变强就已经秃了……”
“不是找你谈工作的。”
文染喋喋不休,我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十一点了。平时我是会慢慢听她喋喋不休的,可是今天我赶时间。
“……睡眠不足可是美……诶?”
“你没听错,我不是谈工作的。”
“不是谈工作的那你…………”
文染先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然后忽然整张脸变得绯红。
“也不是找你谈情说爱的。”
绯红的脸瞬间惨白,文染张牙舞爪地又扑向我,成功在我手上留下了新的牙印子。
“哼,就算你跪着求我我也不会答应你这种只会强迫未成年少女劳动的吸血鬼上司。”
其实我是可以推开文染的,不过我并没有。平时她扑上来咬我的成功率不到25%。
“看来并不是你。”
之所以放任文染扑上来咬我。是因为我发现我错怪了她。
无论梨怎么怀疑,如果没有人笃定地告诉她或者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她都不会像晚上那样坚持要看那封信,并且知道我和北野羽仪确实是情侣这样的事。
我现在已经知道文染是高桐先生派来监视我的那个人,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她告诉了梨这件事。可是她的反应和过去的她一模一样。
虽然这么说是很有自恋的嫌疑,不过我确实知道这个女孩子暗恋着我这件事。
可能大半个教会都知道。
不过我自己一直只是把她当做同事和朋友看待的。
她的反应说明了她根本不知道我和北野羽仪成为了情侣这件事。
文染显然也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故作强势地说完那段话,疑惑地看着我:“刑原君,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和梨闹矛盾了?”
“没有。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还有点事,失陪了。”
转身的时候,下意识地吐出两个字:“还有……”
“什么?”
我看着文染,文染的眼神里有些不安和疑惑。
我把本来想说的话吞了下去:“没什么,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离开凉亭的同时我拿起手机,呼叫了滴滴。
平时我是不会用这种对我来说虽然不算奢侈,但是确实有点浪费的交通工具的,不过我赶时间。
本来我想和文染摊牌的,但是想一想其实没有必要。反正到了明天她就知道我和她摊牌了这件事。
老实说我并没有责怪文染的意思,监视我是她的工作,和我是不是她的同事或者朋友没有关系。就像我其实也在监视北野羽仪和她的蝜蝂,和我是不是她的男朋友也没有关系一样。
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我刚才没有直接摊牌的话,就是我确实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摊牌的话,文染绝对会哭的。他和北野羽仪不一样,北野羽仪的心是被武装起来的,只有极少数时候需要休息一下;文染的乐观和强势只不过是伪装,一戳就会崩裂。我没有时间去安慰她。
走进教会的时候只有十一点半,教会里还有人。
“刑原,今天这么晚来教会,真是少见。”
和我打招呼的是杨子贺,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和我简单地打了招呼。
“嗯,今天发现了一个异端特征很明显的人,很晚了不想打扰高桐先生,所以我就自己过来确认一下星图。”
“这是第109个异端了吧。真是卖命的家伙。不过托你的福,大家这一年多以来都觉得工作轻松了不少。”
“只不过是分内的事情啦。”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放置星图的会议室。关上门的时候听到了杨子贺的声音。
“刑原这家伙,今天是不是有点奇怪?”
“他不是一向很热衷于工作的么?”
“不是这个,我是说他的态度……算了,你们这些家伙跟他又不熟,感觉得出来才奇怪。”
并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行为,杨子贺那个家伙果然很快察觉到不对了。
不过没关系。
我只需要五分钟而已。
是的,我要抹去我在星图上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