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碴子村的村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县城的集市购置物品，出售产品。初一和十五的大集是他们出动的最佳时机，因为这个时候的人很多，除了县里的居民还有其他村子里的人，还有一些开着车从海城来的市民。市民们是农家土鸡蛋和一些挂着绿色食品旗号的农产品的消费主力军。
顾春这天早晨收拾干净，早早地穿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服，头发也梳洗干净绑上了辫子。回身照顾弟弟，做饭熬粥，利索地完成了应该干的事情，她的母亲嚷着：“走啦走啦！别磨磨蹭蹭的！”
“马上就来！”顾春擦了擦手，提着篮子，袋子，麻利地跑了出去。
叶迪问了问马宏宇去不去赶集，马宏宇摇了摇手，说道：“我还得看孩子呢，你们去吧，我赶下次的集。”
“有什么要带的吗？”
“有点，我把清单发你手机上了，记得给我买，钱我回来给你。”
“知道了。”
叶迪说完，刚想下楼，就听见马宏宇阴笑道：“小姑娘约你出去赶集？”
“差不多，怎么了？”
“嘿嘿嘿，没什么，你自己心里有点数……”马宏宇笑着说道。
“肮脏的老污龟总是想着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叶迪鄙视地看了眼马宏宇，竖了个中指。
走了。
村门口的车辙又重新出现了，客车每逢集市都会出现在这里，即便不是两天一班的官方规定时间，它们也会赶到这里载着村民们去县城，与此同时，这种不按规定时间和规定路程走完的客车，收费也很低，一个人才2元。
即便如此，也有一些实在困难或者经济相当窘迫的村民选择牛车或者其他交通工具。他们在一旁坐上简陋破旧的交通工具，鞭打老牛的屁股，载着货物远去。
顾春和叶迪坐在后排的位置，汤珍并没有和她的女儿坐在一起，而是和其他的村民在一起侃大山。
司机起身打开窗，对外面喊了一句：“还有人没？没人我们走了啊！”
没人回，应该是全都来了。
呜噜噜……
发动机叮咣作响，继而排气管吐出杂质，轮胎开始转动。
县城之旅即将开始。
在夏天的中午，村庄总是有着地老天荒的安静。热气蒸腾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收声噤口，疲乏愚钝。
沿着大碴子村的土路，行驶过两边坍塌到一半的老房子，路过上课中的大碴子村小学，走过河流旁，再走过一大片绵延的绿色苞米地，一条直直的、平整的、向远方无限延伸而去的开阔地，突然从茂盛的田地里开出，呈现在大地的中心。
它如此宽阔，以至于一眼望过去，两边的老屋和苞米地都显得如此无力与渺小。
来的时候，叶迪没有感觉到这种狭小又短暂的战栗感，他那时只是单纯地感觉到这里的贫穷与无知，眼光仅仅放在了那褪色却又保持飞舞的条幅之上。
有什么东西变了。
叶迪能感觉到。
变得不太一样了。
苞米地的外围，有一个坑塘，旁边路的地基已经塌陷，一边低一边高。在路边停着的拖拉机，一个轮子险之又险地悬在了池塘边，叶迪有些疑惑，拖拉机的主人是如何将这个庞然大物停在那里的。
客车内的交谈没有停息的时刻。
顾春打量着正在遥望窗外的叶迪，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开口。
“叶老师，我们家顾秋顾夏在学校表现的怎么样啊？”
“嗯？”叶迪听到问询声，回过头来看着顾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倒是笑了笑，看着她的眉眼：“今天收拾得真棒，看起来挺有城里人的风采了。”
“啊？”顾春小脸一红，心里扑通一声：“真的假的?”
“我可从不骗人。”叶迪说道：“我可是人送外号诚实小王子的叶迪啊，哈哈。”
“那你今天也打扮得很帅哦！”顾春笑着抛了个性感的小眼神给叶迪：“你要是诚实小王子，我就是诚实小公主呢！”
“哎哟，同行啊！”
两个人一路商业互吹，开玩笑，谈天侃地，扯以前顾春顾夏的做过的事情，乐到大牙呲呲着。
土路上时常有一些坑坑洼洼的障碍，偶尔也会有那坑塘边的土路一样的地基损坏出现，不过托着司机高超的驾驶技术，一路顺畅，不到中午十二点，大碴子村的村民就到了县城的汽车站。一行人下车，卸货，顾春帮着汤珍收拾东西，叶迪有些尴尬地下车看着村民们忙碌，他找不到搭把手的地方，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忙，闲在一旁的感觉相当不好。
他看着干活的顾春，等着她搞定所有事情。
汤珍活到现在，眼力见是足足的有其他人的十余倍之多，她不动声色地靠近自己的女儿，开口说道：“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啥主意啊？”顾春假装一脸痴傻地回答道。
汤珍木着脸说道：“别装蒜，我自己养的女儿我心里没点数？你是不是打着叶老师的主意？”
顾春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汤珍见到顾春没有回答，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女大不中留啊，你也长大了……”
顾春弱弱地说道：“我……”
“就你那点小心眼，还不够你老妈的一口吞呢。”汤珍说道：“一大早拾掇的跟翠花似的，不是心里有鬼，就是外面有人。”
“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往外嫁的意思，我也懂，你去和叶老师待着吧，这些东西你妈我自己去整，不用你操心了。”
说完，汤珍从兜里掏出一张绿票子塞进顾春的手里：“别忘了时间。”
顾春捏了捏手里的票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她突然感觉有些陌生的气息在她身围绕着。
这还是她以前又扣又不喜欢她的母亲吗？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今天她会帮助自己，甚至还掏钱给她玩？要知道母亲以前扣扣搜搜地过着每一天，连洗洁精的用量都严格控制着，甚至洗澡也不愿意买一个控温的热水器，要靠那老旧落后的锅炉给弟弟清洁身体。
现在竟然给她了一张绿票子？
天啊，难道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汤珍提起货物，对着顾春摆了摆手：“妈先去了，你去玩吧，省着点花。”
于是她走向了其他的村民，一起结伴去往县城里的集市。
叶迪走到了顾春的旁边，问道：“你妈没带你一起去吗？”
顾春摇了摇头，她咬着娇嫩的嘴唇，然后松开，然后又咬上，最后开口，说道：“我们去集市吧，我妈让我带你好好逛一逛。”
“哈，可真是谢谢你妈妈送给我的导游啊。”叶迪笑了笑：“一会请你吃饭，走吧。”
“可不是送你哦！只是……”
“暂时让你跟着！”
“走吧！我的游客！”
顾春笑嘻嘻地领着路。
从汽车站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大街，在尽头转一个弯，这里有一段有围墙的路围墙刷的是劣质白粉，上面用颜料写着“邮政物流真可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比临时工地围起来的高度要高一些、结实一些，但是又比作为长期建筑的墙差了相当大的一截，上面架着一个破旧的彩钢板，歪歪扭扭，围墙的高度、长度和粗鄙厚重的形态结合到一起，有一种很微妙的违和感。叶迪看着这一幅景象有些轻微的不适，很难理解这些景象在这里的意义，只是有些恶心。
不知道由何而来的恶心。
围墙里的路说宽不宽，说窄也不窄，有点像大碴子村门口的土路，年久失修，被人遗弃。路是老的，但是围墙却是新近加的。然后一个右拐弯，一条长长的，铁锈色的街出现在面前。
“这条街，是卖建材的？”
叶迪踩着脚下混合着铁锈粉末的尘土，开口问道。
顾春说道：“是呀，这里以前我们村还来买过不少东西呢，都拉回去装修用了。”
街的一边全是卖钢材的，长长的，铁锈色的钢管铺在店面里，溢到街道上。店主坐在同样呈现着铁锈色的房屋里，或倚在门口，神情冷漠地看着两人走过，很显然，他们两个不是目标人群。
不值得投入任何精力。
另一边是一大片开阔的废墟地，废墟上堆着各种各样的建筑垃圾。再向左转一个弯，是一条小道，路的左边是一个个独门小院，右边是各种零散的垃圾堆。再往里走，右边出现了一堆堆巨大的垃圾，有生活垃圾，也有回收的废品、废铁、废铜、玻璃瓶、废纸，各种奇形怪状的物品，随意堆放、蔓延在空地上和路上。在这一堆堆垃圾之间，有一条歪斜的小道通向里面，几条狗在刨食，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正骑着三轮车出来。
叶迪和顾春的经过对于这些狗来说无足轻重，一条癞皮狗仅仅是抬头用浑浊的眼珠打量了两人，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寻找食物。三轮车很是注意地从另一边开过，那个小伙子还扭头看了顾春一眼，随即消失在了建材街的路口处。
异味在这里凝结、发酵，叶迪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这是一种腐烂的东西长期沤在地面里变坏的味道，让人想呕吐。
顾春虽然也皱着眉，但是对于这里的味道，她已经习以为常了，每半个月都要来这里购置东西，进货。区区气味已经无法阻止她的行动了。
两个人没有开口，直行再往里走，经过一条小铁路，空间豁然开朗，扭曲矮小的感觉在这里消失殆尽，一个热闹散发着熏人气味的集市在这里聚集着。
这是县城。
周围最大的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