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起，函谷雨从兜中掏出手机。
这是一段相当嘈杂无序的噪音，但函谷雨对于这段音乐相当满意——他可以说是这首曲子的半个原创者。
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这首曲子的原型来自于魏尔施特拉斯在十九世纪末构造的一个函数。
这个函数处处连续，且处处不可导。
如果给这首音频完全模拟这条函数曲线的曲子命名，应该也和这个函数本身一样，会被冠以Weierstrass之名吧。
和这条函数本身一样，这段噪音虽然时常给人以生涩滞碍之感，但你不难听出，它是一首拥有完整音乐逻辑的曲子，而非某一段电波杂音。
当默数的秒数趋近于二点七和二点八之间某一个近乎是自然底数的点时，函谷雨并不避讳地滑动屏幕，接通了电话。
这是暮色中一辆老旧的公交，没有被迭代的它似乎还默默行驶在这座城市的上一个十年，但它驶过的风景终究已是不同。
“……”
微不可查的电声中，两方都没有先开口。
然而并不需要用“喂”或者“你好”这样的词句进行确认，能够拨通函谷雨手机的号码相当有限，不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云山大学那里……”
“出了点事，我算是提前放假了。”
函谷雨轻描淡写地回道，他确实每句话都在实话实说，但稍微知晓实情的人却会觉得，似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吧！
所幸对方似乎是对这一点认识深刻，所以并未继续问下去。
“有时间的话，就回家看看，你奶奶想你了。”
函谷雨并没有回话。
他知道对方会在这个时候挂断电话。
对方挂断了。
他也知道，如果对方不挂断电话，一定会得到某个无意义的答案，而这也正是对方挂断电话的原因。
平凡是一种相当可贵的品质，其味一如人情，可惜函谷雨并没有。
废墟可以重建，但险峰之上却片瓦难容，总而言之，像普通人一样，平凡到产生出人情味这种事，对于函谷雨来说相当困难。
也一如这次，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他的父亲完成过一整次通畅的对话了。
车门打开，他从公交车消失。
隐没在人群。
就像在云山大学时，亦不曾有人发现他已经提前离席。
叮咚。
他解锁屏幕——
不出意料的回复。
“合作愉快。”
函谷雨勾起嘴角：看来事情的发展也已经照着他的预想发展下去了。
——打一开始，皖秋鳄鱼收到那次视频通话的时候，函谷雨本人早已经离开了云山大学。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给了你们一种，双方正在进行同步对话的错觉呢？
人类呢，其实是一种相当容易受到暗示的生物。这种机理的本质一种保护程序。
和很多谣言性质的伪科学中所坚称的不同，人类的大脑并不是一台沉睡中的超级计算机，只不过是一台后台系统应用日常占用内存超过百分之九十，优化又吊差的古董生物电脑。
伪科学之所以叫做伪科学，因为他只不过是借助科学的名义宣扬一些无比愚蠢的逻辑，就像说谎一样，在九成的真实里混入自己所需的成分。
大脑里确实有超过九十的部分没有被用于逻辑和感性思维，但那和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成分没被开发完全是两个概念。
举个例子，你需要用你的意念操控自己大便的整个流程吗？
在这个流程中，大肠需要做什么，各组织各部门需要提供怎样的协助，来帮助你完成大便这个工作……
事实上呢，确实是需要的。而且你还真这么做了。
这就是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大脑需要完成的工作，林林总总，只有你自己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我们之所以能自然而然地活着，其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其中具体各种流程，我就不多透露了，再多说就涉及到知识盲区了……
我们说到哪了？……
嗯，人类的大脑不是超级计算机。
但它却需要完成超级计算机才能完成的逻辑工作量。这怎么办呢？
那只能叫朋友给你演示——
那只能开挂了！
这个外挂呢，就是常识，以及各种潜意识层的基础逻辑，他们在遇到一些复杂的情况时，能帮你第一时间省略思考而做出判断。
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是好的。
所以这种功能才会在进化史中被保留下来。
然，那些被省略的逻辑和思考中，很有可能就藏有对方希望你忽视或者重视的信息。
而语言，动作恰恰就是这些信息最容易藏身的地方。
函谷雨在视频中看似是与两人对话，实际上自始至终只是他一个人的脚本。
视频的形式确保了他是第一句话的发起者，这样的好处就在于，他无须计算对方未被自己逻辑所框定的“第一句话”所需的时间。
“千万别问我类似‘你想干什么’这类蠢问题，我想干什么，你们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吗？”
乍看之下是一句可以交互的问句，但实际上从对方的语境根本找不到插话的余地，这正是函谷雨所需要的。
这句话如果别人说出来可能还会惹人诟病，但函谷雨通过一系列丧心病狂的行为成功在皖秋和鳄鱼的心目中树立起了一个惨无人道的形象，此时的这句话就显得非常有说服力。
“你们那位朋友，是叫十三吧，骨头是真的挺硬的，我对着他两条腿开了四枪才——”
而第二句话的目的，就是使人愤怒。愤怒会进一步会降低人的逻辑判断能力。
这个时候，“实时”对话的情境也就显得理所当然。
“哈哈哈哈，别那么生气，从结果上来说，你们很让我中意，我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配合我玩一个游戏。”
——函谷雨的这一句和上一句之间稍长的间隔其实就是在等皖秋的“回馈”，本来函谷雨以为这个polo衫至少也得爆两句粗口，所以还稍微多停了一秒。
不过从结果来看，无伤大雅。
他成功将对面带入了自己的节奏，带入了自己所设置的情境之中。
那么接下来，让对面相信这个所谓的疯狂的游戏的存在，也只需要提前放置好必要的“道具”，以及定时发送提示的短信罢了。
他可没时间全程监控一场早已写完的剧本。
皖秋与鳄鱼“殊死搏斗”之时，他正骑着他水陆两栖的摩托艇，欢快地飞驰在漓江之上。
山岭间曲折斗转的河道注定能将任何大部人马阻隔开来，但对于个人而言，却是绰绰有余。
在那节大物课上浪费的每一秒，他都要千百倍地抢夺回来。
将手机放回口袋，函谷雨微笑着取出了从秘密基地中带来的另一部手机。
他需要打通某个人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