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刮起了大风，铅云滚滚，一场大雨就要瓢泼而下。两团乌云就像两只巨兽，相撞合拢，又交错散开，像是在撕咬着对方。
纯粹的精神体之间的战争也是这样的。它们相互吞噬，你死我活。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主人，所有其他的精神体，都只能成为奴隶，或者残骸。
“雪咏泽，我知道你杀了他，看到这骸骨我什么都明白了。”玉霜霖说着，脸上也带上了狂乱，“当年，我为他立了法阵，送他进了月见石，然后等着他重新成为虚魅出现。可是我没想到，他又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里。我以为那具身体已经死了，可是竟然没有……他忽然又活了过来。”
不知道是玉霜霖的回忆太过激烈，还是雪咏泽做了什么，他们面前的礁石上出现了章青含和玉霜霖的影像。他们在阴郁的海风中挣扎，章青含的面容衰老而痛苦，他死死抓住玉霜霖的衣袖，嘶声道：“杀了我！快杀了我！别犹豫！”
幻象中的玉霜霖满脸惊惶：“老师你怎么了？你要我怎么做？”
“杀了我，没时间了。”章青含狂乱地喊着，“我会被他吃掉的……杀了我，霜霖，别让我被吃掉！”
玉霜霖痛苦地捂住眼睛，不想再看到当年的这个场景。幻境嵌套着幻境，她有时也会有一点疑惑，是不是当年的事情也是一个幻境，其实根本没有发生过？她从来对章青含百依百顺，包括他最后的这个命令。她拒绝不了那么绝望的请求，甚至没有太多的思考，心神慌乱之间就杀了他。
他真的死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一点点的痕迹。原先那个身体要死去的时候，她顶多有一点惋惜，并不难过。因为她觉得自己还要守护他的整个凝聚阶段呢。等到他真的消失了，她才发现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失去了依凭。
“玉霜霖，你知道章青含为什么突然一心求死吗？”雪咏泽的声音中却带着一股快意，“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神。我花了那么久才重新找回了自我，掌握了这个世界，章青含居然在那个时候进来！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成为这里的主人，另一个，只能沦为被肆意凌虐的永恒的奴隶！”
他升到了礁石的上空，神情狂傲。不错，只有他，也只能是他。那时候他刚刚掌控了这里的一切，但这个世界还并不稳定。一旦有其他人的完整精神体侵入，寰化的星力之海就会重归混沌，开始重新挑选它的主人。雪咏泽能做的，只是把入侵者吸纳为自己的一部分，让对方成为自己的附庸。
鲛女来的时候他虽还没有那么强大，但鲛女的精神体更加孱弱，无法构成威胁，因此它确实得以一掠而过，逃出生天——但只是一部分。章青含则不一样，他的精神体足够强，雪咏泽不可能对他置之不理，只有一上来彻底掐熄这束火苗，才能避免被反咬一口。
他对章青含发起了攻击，而章青含不愧为不世出的寰化秘术师，尽管刚刚经历了精神与身体间的痛苦剥离，他也立即明白了自身的处境。他敌不过雪咏泽。雪咏泽已经被这片寰化之海养育成了一个超越常人的精神体。他们之间没有交流，没有制衡，只有默然无声的生死搏杀。他也更加明白被打败的后果——他将变成雪咏泽的附属品，失去自我，作为一个赤裸的精神体永远任其玩弄。
章青含陷入了恐惧。诚然，雪咏泽作为这个世界的神，尚且将这种永无尽头的虚无看作一种囚刑，那么一个无力的，只能俯首为奴的精神体，该怎样面对那样漫长的时光呢？他害怕了。只要避免这个结局，他愿意承担其他一切后果！
于是他落荒而逃。趁自己的身体还没有真正死去，他回到了那具躯体之中。只要躯体毁掉，锁住他的精神，他就可以死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而他无法在他的躯体里待太久，错过了这个，他就再无生机。
他一生好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恐惧，把死亡看作生机。
章青含最终如愿死去了。月见之境里没有出现奴隶，只是多了一具骸骨。当然骸骨只是此刻雪咏泽随意赋予的外在表征。实际上，这只不过是雪咏泽的寰化之海里面，残留着的那两个人纤细的精神遗骸。他们早已死去，没有生气，但对他来说，他们是外来的异物，一定程度上证明了，他并非孤独一人。甚至在这寂寞而疯狂的囚牢中，给了他一点儿奇异的温暖。
“所以，归根结底，你杀了他。”玉霜霖冷冷地道。
“别傻了。”雪咏泽不屑地回答，“要是没有我，你们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在我之前，你们不是也试过？章青含进不了这个世界。不管是他还是那个鲛人，下场无非也就是死掉而已。”
玉霜霖不再说话。她也知道，是雪咏泽梳理、重塑了月见石里的这个世界，用了他的全部生命。否则后面的人也不可能涉足其中。终究是他们对不起他，是他们利用了他，摧毁了他。
雪咏泽转而靠近汤子期，用她熟悉的那种蛮横中又带着天真的语气说：“阿期，我会与章先生的高徒找到一处足够好的星脉，然后让我出去，变成一个虚魅。我会回到那个属于我的世界中！但是在那之前，我不能让月见阁毁在雪吟殊手里。阿期，陪我走完最后这一段，我们可以好聚好散。”
汤子期看着他。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与他之间缠绞成死结的命运之绳还有松绑的一天。她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很快做了决断。
“好，我答应。”她应允。
雪咏泽仿佛松了口气，玉霜霖则带着微凉的笑意看着他们。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汤子期想了想，道，“不久之前，有一则海中来的信息，是什么内容？”
“你是说，最近那次，海里乱成一团的授语之术吗？”
“对。”
雪咏泽露出不在意的笑：“就是这个。”
月见石中的世界开始震动。这种震动越来越剧烈，他们的立足之处也在渐渐升高。礁石不再是礁石，渐渐显露出它的全貌。他们三人仿佛站在了一个巨大的瞭望塔顶。不，这远远不是什么全貌，这座巨塔只是整个庞然大物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触角。汤子期可以看到这艘纯白巨舰上庞大而精巧的装置，然而看不到它的边缘。她觉得这个缓缓浮出水面的造物，与其说是一艘大船，不如说是……一座城池。
它仍然在缓慢上浮，从空中看去，羽人和魅都已经成为瞭塔上的一丝羽绒，下面则是尚未苏醒的巨兽。
“这是什么？”汤子期掩不住震惊，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溯洄海中如今不可能有这样庞大的东西，这只能是……”
——那个鲛族的行宫。它在当时虽只是一个刚刚启动的工程，但只有它才可能是这个城池的雏形。
“一座海中之城而已，你还想知道什么？”雪咏泽丝毫不以为异，像说着最平常的事情，“哦，你不要下去。这东西只是个空壳子，它的细节我不清楚，也懒得构建。”
但这已经够了。碧温衡想要的，不惜杀人也要保住的秘密，就是这个。简西烛用生命换来的也就是这个。
她还想问更多一些的信息。然而一旁的玉霜霖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
相当惨烈的叫声，连雪咏泽都吃了一惊。他疾步走到玉霜霖身边，拉住了她的臂膀，她才没有软倒下去。
玉霜霖拽着雪咏泽的衣服，嘴唇哆嗦着：“坏了。雾松西北，亘白所指！”
她话音未落，整个身体晃动扭曲，如同水中被打散的倒影，消失了。
玉霜霖的精神消失，她猝不及防地退出了月见之境。
汤子期看着雪咏泽。雪咏泽说：“她的肉身被攻击了。”
他眼中流露出罕见的不安。玉霜霖离开时匆忙而强烈的意念，向他传递出了这个信息。并未被他驱逐的精神体在月见石中忽然消失，那么只有外部出了意外这一种可能。然而……在这个世界之外，他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
“雾松……她也在青都城外？”
“是的。她也来了青都，为她那一点点可怜的往事。”雪咏泽快速地说道，“雪砂盐的案子，虽和她无关，但她也逃不了干系。”
他抓住她的手臂：“阿期，快，快去救她！记住，她是我们的希望！”
他的眼底隐含希冀。她毫不犹疑，点头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