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半缺，繁星若尘。
风翔典七日之后，曾经的热烈隆重和风波迭起的惊涛都已悄然散去。极天城的空气早已恢复平日的安然沉静。月光笼罩下的镶云道泛着一层微眩的白光，使这漫长步道如冰霜凝就般剔透。与平日里唯一不同的是，镶云道上往日人气最盛的玉枢阁，不复灯火通明的景象。因为一向在此主理政务的太子雪吟殊，已多日未曾露面。
秋叶北林这场轰轰烈烈的大火似乎把风翔典的欢悦烧成灰烟，更撩动青都与秋叶之间本已绷紧的弦。太子从银穹塔顶跃下的惊人一幕之后，没有人再不合时宜地揪着纵火一事不放。
所幸太子所居的风华殿中传出的消息是他的身体并无大碍。那么朝中只能由他静养，无人敢去叨扰。
没有人太过担心他会一蹶不振，否则他也成不了羽族的储君。各大世家的朝贺者无一不心事重重，带着对局势的观望，离开了秋叶京。而从那日塔上纵身而下的太子，则对一切都不置一词，令人无从揣测他内心所想。
风华殿之外一片静谧。
宫侍引领着两名贵族模样的男子来到殿外，示意两人稍作等待，自去通禀。
殿外两人十分谨小慎微，目不斜视。等了不短的时间，年轻之人有些沉不住气，向同伴道：“太子真的会见我们吗？”
“少安毋躁。”略微年长之人稍作安慰。
年轻之人约莫三十岁，名叫鹿明风，是青都鹿家的家主。他旁边四十出头的同伴，名叫洛驰，是青都洛氏的家主。两家虽都是青都的百年世家，但翊朝建立后经氏独大，他们这样的传统青都世家几无权势。于是和经氏只派来一个无足轻重的经齐玉不同，此次风翔典两人是亲率族人赴秋叶京，参加这一场盛事。
风翔典结束后，他们作势和经氏众人一同动身，回去青都，但不一日设法脱身，又返回了秋叶京。
雪吟殊方面若有若无的暗示和风翔典之变，让他们嗅到风雨将临的味道……两人同为正值壮年的世家家主，一同觐见雪吟殊，试图为日渐衰微的家族寻求一个转机。
毕竟这是个最好的机会。
终于，殿中传他们进去。
洛驰与鹿明风对视一眼，跟着宫侍缓步入内。风华殿嵌于极天城年木延伸向外最长的一枝上，视野极其开阔。宫阁之内陈设简洁，长而平缓的木阶之上，弧形的大窗竟直直落地，拥进大片风与月光。停在木阶之前，洛驰与鹿明风仰头望见的，就是这片月光和夜风之前帝国太子挺拔的身影。
但出乎他们的意料，太子身前竟还有一人。
“立足青都，睥睨宁州，执掌神木园……作为经氏子弟，我何尝不为家族感到骄傲？然而繁枝之下，难免滋生暗疮。在下所想与太子一样，只是肃清奸佞，以免整个家族堕入深渊！”
洛驰与鹿明风万万没有想到，一进来就听到这样一番慷慨陈词。太子面前之人，黑绸长衣，黑纱覆面，望不见真容。这番话中的含义，却令两人不免胆战心惊。
就像没有看到他们进来一样，雪吟殊只是看着眼前的黑衣人，淡淡地道：“我欲行之事，不只要对羽皇取而代之，更是要削弱世家权势，建立新的秩序。首要的当然是经氏。这样，你仍认为自己没有背叛家族吗？”
黑衣人深深叹了口气：“家族是什么？有羽族才有我们世家。相信心怀九州的殿下比我更深知这一点。”
雪吟殊笑了，似乎满意这个答案。“那么，经氏与海盗之间的事……”
“我会为殿下查清内情，拿到证据。”黑衣人深深躬身。
雪吟殊微微点头。此人也已言毕，作礼，后退，回身而下。他与洛驰与鹿明风擦肩而过，却对两人视若不见，很快离开了风华殿。只剩下洛驰与鹿明风面面相觑，汗流浃背。
雪吟殊这才看向下面的洛氏家主与路氏家主，吩咐道：“赐座。”
他的笑容看上去十分温和，然而在洛驰与鹿明风眼中，却不啻最深的杀机。在宫侍设下的藤椅上坐下，两人却坐如针毡，一时竟讷不能言。
他们来此，不过是试探。他们想知道，依附太子，能否在经氏的威压之下，为自己的家族谋求一些利益。可是刚刚目睹的这一幕，使暗中那些猜测都褪去了遮掩，非此即彼的抉择赤裸而迅猛地扑面而来。
对羽皇“取而代之”，削弱经氏……雪吟殊讲的再清楚也不过了。当然，帝弋与经氏一直是利益共同体，势必共荣共辱。而他们这样势微的小家族，只能再选定一个立场，赌一个未来。
“洛先生与鹿先生去而复返，回来见我，想必是有要事吧？”雪吟殊负手，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们。
“殿下，”洛驰终于率先镇定下来，重新站起，恭谨地仰视眼前的储君，“我们此来面见殿下，是斗胆揣测殿下对青都已有筹谋。如果需要，洛氏虽然势小力微，却也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他此刻只有这个选择。那名黑衣人，无疑是经氏子弟。雪吟殊让他们听到那番对答，怎么可能是碰巧？自己听到了，就成了这局中一员，无法再独善其身。
一旁的鹿明风心下也明镜似的，也赶忙站起道：“是。我们鹿氏也同洛氏一样，听凭殿下差遣。”
雪吟殊望向两人，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这笑容已渐渐带上一种锋锐之意：“青都几大世家，除却经氏之外，洛、鹿两家根基最为深厚，得两位家主相助，不愁大事不定。”
“那么，殿下需要我们做的……”
“这些年，经氏倚仗羽皇的偏爱，越发胆大妄为，更凌驾于其他世家之上。”雪吟殊道，“有朝一日，经氏劣行昭于世间，青都必起风浪。我只希望，到时候各世家能够团结一心，勿要自乱阵脚。你们被经氏夺去的东西，不用你们去抢，也自会还回来。”
洛驰与鹿明风相视一眼，齐声道：“我们明白了。”
曾经青都的世家是势力平等，相互制衡，但这种平衡早在雪氏建国时被打破。经氏几乎成为神木园的代言人。之后经氏才俊辈出，更有经无端这样的旷世奇才，极得帝弋的垂青。渐渐地，青都变成了经氏一家的青都。更不用说后来帝弋隐遁于此，借经氏之力探索九州，使得经氏几乎拥有了可与帝羽雪氏一脉比肩的荣耀。
而如今，太子若要与帝弋抗衡，在青都乃至宁州的范围内，最需要剪除的就是经氏的力量。而一旦经氏失势，他们余下的几大世家，重振之日，为时不远。
想到此，洛驰与鹿明风心口不禁有热流涌动。他们去而复返，本只是想谋求一个转机，以便在风雨到来之时能够自保。没想到雪吟殊却送给他们这样一个大礼。若不抓住这个机会，真是枉负家族所托了。
“虽然来到这风华殿中的，只有洛先生与鹿先生，但我想，青都其他世家，一定也怀着与两位一样的热忱之心。”雪吟殊慢慢走下木阶，收起刚才倨傲的气势，换上一片真诚，“我相信，二位定能让各大青都世家都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羽族世家的势力历来独立于帝国体系，很多事情哪怕是皇权也无法插手。通过他们两家去获得其他世家的支持，是最为合适的。而作为桥梁，日后事成，他们的功绩不言自明。这是他们自己争取来的——虽然所做的不过是一次简单的觐见而已。
“我们定不辜负殿下所托。”此行的收获大大超出他们的意料，令鹿明风几乎要喜形于色，不过出于对眼前之人的敬畏，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神情。
“除了争取其他世家立场之外，殿下可还需要我们做什么？”洛驰毕竟年长持重，小心问道。
“青都是以七角阵护卫，这些年来，七角阵仍由你们轮值，是吗？”
“不错。”洛驰若有所悟，“殿下的意思是……”
雪吟殊摆了摆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洛驰与鹿明风接下去便将青都诸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禀报清楚，并圈定了几名重要人物作为突破口。其实他们要做的事情不会太难。在经氏的积年威压之下，没有一个世家不想伺机反扑。
夜色深浓，几人谈妥，雪吟殊才吩咐两人尽快返回族中。
他们的盟约已定。洛驰与鹿明风两人怀着不安的期待来到这里，此刻却要带着沉甸甸的使命离开。离开之前，洛驰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殿下，刚才我们进来时，所见的那人……可是经氏子弟？”
雪吟殊嘴角一挑：“洛先生不是已经看出来了？”
“经氏族人历来自傲，一向以经氏之名为荣，对家族忠心耿耿。我们来此，那人已经目睹。”洛驰有些忧色，“斗胆问一句，殿下对此人的忠诚可有把握……”
“经家的事，不用你们忧心。”雪吟殊冷冷道，“忠诚并不重要。不管是他，还是你们，忠于的不是我，而是利益。洛先生，相信你明白。”
他说这话，目光幽暗深邃，令洛驰不敢相触。他心中一凛，低头应道：“是！”
雪吟殊不再说什么，洛驰与鹿明风作礼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