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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心有所属

汤子期其实不久就醒了。她没有被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整个人十分虚弱。她醒了好几次,很快又睡着,难得成了一个伤患,可以理直气壮地事情一概不管,当然要抓紧机会好好睡到自然醒。抱着这样的心态,她愉快地休养了几天。

她的少年好友叶画莳一直守着她。这天傍晚看着她吃了药又睡过去,轻轻收拾了汤碗便回身出来。

在门外却碰见了雪吟殊。

雪吟殊似乎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身旁也没有跟着人。叶画莳忙屈身施礼:“殿下,阿期刚刚睡着,您要是想看她……”

“我知道。”雪吟殊说,“你先去吧,不用叫醒她。”

叶画莳迟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告退离去。

雪吟殊在门外静立了一会儿,终于推门而入。

她受伤的这几天,他来过三次。头两次其实只是路过,在远处看了一眼,有照料她的人在进出,便没有过来。后来听说她醒了,他想见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踌躇。

她住的是位于云华台的一间普通女官的小屋。云华台是羽堇岚生前的居所,羽堇岚过世后,这里虽然再无主人,但一应的花木陈设,都和之前一模一样。汤子期从霜木园中搬出来后,就和曾经侍奉过羽堇岚的老人们比邻而居。她一向低调,但因为这次的伤势,来了许多如临大敌的御医,众人看她一下子就与众不同起来,因而她的住所附近也格外安静。

屋子不大,靠窗的床上,她在沉睡。除此之外,整间屋子就只有一套方桌小凳和一张妆台。所有的陈设都呈浅木色,素净清雅。窗子开了一半,外面随风轻轻摇动的,是初放的海棠。从他这个角度看去,那是这空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本来他是想看一眼就走的,可不知道怎么了,进了屋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坐下来等她醒。

他没有刻意去接近她,可还是几乎听到她的呼吸声,和极细微的风声混杂在一起,令他有点局促。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令他陌生不已,一时几乎有些坐立难安。他提醒自己应有为君者的沉稳威严,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步。

但这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什么女儿家的物件,就连妆台上都一片空空落落。他看见明亮的妆镜前,只有个一寸见方的木盒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总想做点什么,便随手打开了那个木盒。

不是意想之中的胭脂妆粉,而是半盒墨黑色的膏状物。这不是伤药,因为这几日她用的药,他都一一过问过。他伸指挑了一点在手上,抹开就没有颜色了,只是触及的皮肤在微微灼痛。

“这是珉兰草制成的膏药,专防湿地的虫蛇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汤子期醒了,她看着他的手说,“虽然涂在身上很不舒服,不用干净的手抹掉的话,就一直有一种灼痛的感觉,但蚊虫和蛇类就对你敬而远之了。”

他回过头,她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银灰色的头发披散着,被映入屋中的阳光修饰成微微的金色。她的面容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秋叶京不是湿地,她在这里已经几个月,不会需要这个东西。而它不但是她妆台上唯一的盒子,她还给他做了详尽的解释。

他合上盒子,说:“冒昧了。是有点痛。”

她没有吭声,径自下了地,抓过他的手掌,伸出另一只手在他的掌心揉了揉:“现在不疼了吧?珉兰草的汁液连水都洗不掉,只有另外干净的皮肤,才能抹去这种灼痛感。”

他心里的不安更加强烈。但掌心的灼痛感确实消失了。她的指尖冰凉。就像是自然而然的,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她一怔,轻轻挣了挣,他却握得更紧,像要把掌心的温热都传递给她。

她不再动了,就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然后静静笑了起来。她抬起眼来看他,眼底没有羞涩,没有畏惧,甚至也没有往常的探究之色,只是“看着他”。她干净纯粹的眸子,明亮如水晶,他看到里面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她看上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面色虽然还苍白,但嘴唇已经有了红润的血色。她离他很近,仿佛触手可及。在这种冲动之下,他抬起另一只手,覆上她的面颊。她脸上的肌肤滚热,可是她的手始终没有温度。

“原来,一个人可以热烈到燃烧,也可以疏远到冰冷。”那个瞬间他体会到的,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而她清亮的目光渐渐深沉,终究泛起一丝哀戚之色。他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耳垂,她自然而然地低下头,避开了。

“雪吟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在这世上了,这个世界会怎样?”

这微凉的声音把雪吟殊一腔炽热的情绪压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然而他并不觉得尴尬,只是轻快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松开了她的手,想了想,说:“我如果不在了,雪家要乱一阵子,九州也要乱一阵子。但如果我父亲愿意回到朝野,一切也没有那么可怕。”

“我不是问这个。”汤子期叹了口气,“别管别人,就说你自己,最牵念的事或者人,是什么?”

雪吟殊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中州与越州几个尚未解决的陈疾,可是马上又觉得,要是回答出这个来,一定要被眼前这人嘲笑死了。那么牵挂的人呢?母亲去世后,似乎再没有让他想要用尽全力去保护的人了吧。碧温玄虽然让他惦记,但他和他一样,都负载了太多人的悲喜,有自己难以逃避的责任,旁人终究无法去分担。

那么,眼前这个人算吗?

雪吟殊还在思忖着,汤子期又说:“我可是有很多惦记的人呢。比如我们的汤老师,你也见过的叶姐姐,还有简大哥,还有……”

“这样的话,你更要好好保护自己,哪怕是为了他们。”

“嗯。”汤子期点了点头,带着微笑,“我想保护他们。我相信,你也会保护他们,毕竟每个人,都是九州的子民。”

“我会的。”雪吟殊这一句话出口,只觉得心境舒朗。是的,也许他没有全心全意非得去守护的人,可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他应该去保护的。他做得好一点,他们可能就更幸福一点。这就是他一直为之努力的原因吧。

“嗯。但愿你我将来所为,都能照今日之言,不失不忘。”她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语气轻快,满怀着希望。不知怎么,他竟又感觉到无尽感伤。

他不愿意再谈这个,便换了话题,笑道:“你知道巴齐陆带来的东西是什么吗?”

汤子期想了想:“你是说浮梭铁?那时看着好像是个金属制物,至于有什么奥妙……不是应该你来告诉我吗?”

雪吟殊说:“我也不知道。他说要一间铸冶房,然后在里面不辞昼夜地工作好几天了。我按捺不住命人打探,据说他用那块材料打造的东西,看雏形是一副盔甲。”

“可是我们羽人从来不穿甲胄的呀。”汤子期惊诧道,“难道不是给我们的?他做这个,应该给人族去才对吧。”

羽族战斗的优势是迅捷灵巧,更不要说飞行之时就连轻薄布甲也嫌累赘了。铁质盔甲在羽族这里几乎一文不值。

“谁知道呢?等他做完,看他是怎么说的吧。”

“也是。”汤子期点头道,“反正河络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非要去猜可就是白费工夫了。”

“说起来,没几天就是风翔典了,”雪吟殊道,“你到时候能飞吗?”

风翔典是每个羽人最重视的日子。尤其像汤子期这样的岁羽,要是因伤耽误了,未免要遗憾一整年。汤子期一笑,调皮道:“其实我全好了,哪里有那么严重。”

“既如此,那么,那天来与我一道飞翔吧。”他发出了郑重的邀请。

她愣了愣,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然后笑道:“抱歉,我不能去。”

雪吟殊没有想到她会拒绝。羽人之间,在风翔典那天共同飞翔的邀请,往往寄托了深厚的感情。但陪伴他起飞的,必然是来自各大世家的优秀羽人。他本想的是安排她与汤家的人一道参加银穹塔上最盛大的起飞仪式。但她竟然拒绝了,且似乎不会做任何解释。

既然这样,他的骄傲也不会让他继续追问。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你改变主意,可以告诉我。”

她轻声说:“多谢。”

于是他离开的时候,胸口翻涌着一股热潮。而同时,满怀的怅然又像一层阴影,薄纱似的蒙在他的心上,令他隐隐有些难过。他不太喜欢这样患得患失的自己,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前如静水幽潭一般平稳的生命里,从未有过这样酸楚的快乐。

雪吟殊走后,汤子期打开了珉兰草药盒,出了一会儿神,又合上。她抬起头,望着镜中的自己,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那位殿下,走了?”叶画莳回来了。

汤子期转身,见她手里捧着一盘绿色的鸡蛋大的果子,欢呼一声:“呀,画莳姐姐最好了,知道我喜欢青岩果。”

她一下子抓起一颗青岩果就啃了一口。叶画莳拍了她一下:“是给你吃的,急什么?这果子性凉,你可不能多吃。我是瞒着御医偷偷拿来的!”

汤子期也不说话,就坐下来高高兴兴吃着。叶画莳在她对面坐下来,支肘看着她。看她这么无忧无虑的样子,叶画莳倒发愁似的道:“阿期,你说之后,你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汤子期嘴里大嚼特嚼,像是没明白她说的什么。

“我们那位殿下,对你的心意,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吧?”叶画莳挨近了看着她。

汤子期慢慢放下手中的果子,笑道:“画莳姐姐,聪明人能看清别人的想法,但最聪明的人,却不会说出来呢。”

叶画莳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才不稀罕像你们一样凡事都打哑谜,所以我只问你,你的心意究竟是怎么样的?”

“心意吗……”汤子期低头想了想,“我总是在做和我自己心意相逆的事情,所以心意如何,又有什么重要呢?”

“可是这一桩不一样啊,阿期。”叶画莳抓紧了她的胳膊,认真道,“喜欢一个人,或者不喜欢,真的只和你自己的心有关。”

“我明白。我也一直很想保全我自己的心,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叶画莳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该问你。替他挡了那一箭,其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自问如果身在险境的那个人不是简西烛,我是不可能做到的。”

简西烛是叶画莳的丈夫,同为月晓者之一。她提起他来,汤子期便问:“简大哥现在在哪里?应该也有任务在身吧。”

“嗯,他去了溯洄海。”叶画莳的眼神忽然凝重起来,“阿期,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可能连汤大人也不知道。”

“嗯?”

“我和简大哥去求了陛下,求他让我们离开月见阁。”

“怎么可能?”汤子期失声。

“你听我说。”叶画莳认真道,“虽然,月晓者的身份,是无法抛弃的。可是,我们也有过普通人生活的权利,只要不再做那些出生入死的事情,我就满足了。”

汤子期沉默了一会:“那么陛下是怎么说的?”

“陛下答应了。”她的回答出乎汤子期的意料,“但他分别给了我们一个任务,他允诺只要任务完成,我们就自由了。”

“他要你寻找龙文秘咒?”

“嗯。简大哥要找的东西更加难以着手,可我们不能不接下来这两件差事。因为……”

叶画莳一向爽朗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羞涩的表情。汤子期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伸出手,抓起汤子期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笑容里满是甜蜜。

汤子期明白过来,惊喜道:“画莳姐姐,你有喜了吗?”她倒一下子有些急了,“那你还这样劳顿奔波,做那么多危险的事情?”

“没事。”叶画莳宽慰地对她笑了笑,“阿期,只是为了未来的一家人,我和西烛一定不能失败。”

汤子期握着她的手,点了点头。

其实他们两个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也不意外。这些年,简西烛一直对于羽皇的任性妄为心怀不满。他入月见阁,最初存着为社稷建功立业的理想,然而终于还是心灰意冷。与其说是为了孩子,不如说孩子促使他下了决心。

但她还是十分为他们担忧。近三十年来,从没有一个月晓者脱离过月见阁——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只不过看着叶画莳幸福的笑容,她什么也没有说,不忍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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