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的最终结果，果然就是砰的一声，脑袋狠狠撞在石块上，人事不知。
说人事不知当然是夸张了。但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汤子期才从眼冒金星的状态中定下神来。她揉了揉脑袋坐起来，才看到河络四仰八叉倒在一边，大脸朝地，摔得可是比她严重多了。
她简直怕他摔死了，赶紧过去推他：“喂，喂，乌鸦嘴！”
巴齐陆翻了个身转过来，骂道：“河不流这混蛋，就不能把人摔得轻一点啊！”
河不流是最后死去的那名填盍秘术师的名字。精于填盍一系的人，长于空间移换类的秘术，他们能在这里，估计就是拜他所赐。巴齐陆骂骂咧咧，语气中却有无限忧伤。
汤子期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一个林子，树影婆娑，树梢挂着一轮圆月，树木幽深处不知道隐藏着什么。但这景象太普通了，反而难以分辨到底是什么地方。
从一个密封的地下洞穴，一下子来到这寒风冷月的荒郊野外，反差不可谓不大。她瞪着眼前的河络，等待他的解释。
巴齐陆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知道自己蒙混过关是不可能，干笑了一声道：“你有没有见过双面盒？”
“你是说街头卖艺的常用的那种道具盒子？”汤子期想了想说，“就是拉开一看是空的，再一拉，里头就多出花儿、糖果、弹珠之类的东西？”
“对。”巴齐陆点头，“你知道这种戏法是怎么变的吗？”
“无非就是盒子有两层，有一层是空的，只要快速一翻，另一层里头的东西就倒出来了。”她说了了这句，忽然醒悟，“喂，你该不会是说……”
“没错。现在我们就在另一层了。”
巴齐陆又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汤子期就全明白了。河不流最后是把他们的东西藏在一个填盍秘术开辟出的空间里了。这片林子所对应的正常空间，就是山中歇内部的那个洞穴，它们构成了这个“双面盒”不同的两层。而那个银色卷轴，则是河不流留给巴齐陆的开关。开关一动，盒子翻转，他们作为盒子里的“弹珠”就到了这毫无特点的林子里了。
巴齐陆是在山中歇找了好久，才找到了那个正确的地点。还没有试，就出了塌方的事。之后他被各方都追得紧，才一直等到了现在。
这片林子是现实存在的空间，但又略有不同。以这林子为基础，河不流的填盍秘术重构了其中一部分空间，这个部分并不出现在真实的世界中。
“河不流真是一位伟大的秘术师。”想到他在不知多么危急的境况下，做出的如此安排，汤子期不禁感叹。
“但是他已经死了。”
“你们没有想过，就用这种办法把东西藏起来，自己再脱身？”
“不可能的。”巴齐陆断然否定，“施术范围内一定不能有人。何况除了抢走东西，他们还想杀我。”
汤子期默然。巴齐陆催促她赶紧走。据他判断，他们的东西就在这附近。而填盍空间一旦开启，维持的时间也无法太长。
巴齐陆手中的卷轴，不但是开关，也是地图。两人照着地图上的标识往前走。从图上看，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前面不远处。
但是走了一会儿，巴齐陆停下了脚步：“不对！”
“是不太对啊。”汤子期也看了看图，神情中闪过一丝惊疑，“我们好像迷路啦。”
事情很明显了。这图上画的，和他们实际走的路，根本对不上。眼前的道路全都隐藏在树丛当中，每一个方向看上去都似是而非。
“这不可能！”巴齐陆把卷轴一合，抬起眼睛，“这个空间就是由这张图开启的，这一点不可能有错。这种移换空间的指引图和实际情形，应该是精确的一一对应的才对！”
汤子期从他手里拿过地图，仔细看了看，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一个星标：“你说的，都是只有这一种填盍秘术存在的情况。如果说，这周围还有另外一种秘术产生的效果呢？”
“你说什么？”
“两种，甚至几种秘术对同一个空间叠加生效，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我是不太清楚。”汤子期笑了笑，“不过我觉得，这附近倒有一种我熟悉的感觉。”
巴齐陆皱起眉来看着她。汤子期抬起头，看向半空中的那一轮月：“其实要不是你说了填盍的事情，我从最初就以为，这是一个密罗幻术生成的空间。因为今天这个日子，可不会有这么圆的月亮。”
巴齐陆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果然，接近正圆的明月悬于中天，如同一只温柔的眼睛望着他们。但他却感受到这种温柔背后的一抹冷意。作为一个河络，他确实不如羽人对于月亮那样敏感。但临近月末的日子，这样完满的明月，还是让他感到一种恐惧。
密罗星代表的是幻象。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却明明白白出现了。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密罗幻术的作用。
“但河不流是填盍秘术师啊！”巴齐陆低声吼道，“他不会密罗秘术！”
“谁说这一层密罗秘术是河不流放的了？”
巴齐陆霍然回身，惊讶地发现，一直跟在他身旁的羽人，已经双脚离地，悬浮在半空中。她的肩膀上张开了一双近乎透明的双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看见一个羽人飞翔并不是件奇事，但问题是，今天并不是月圆之夜。那颗明晃晃的假月亮，也改变不了明月月力不足的事实。
“看来我猜得没错。”汤子期轻轻晃了晃自己的羽翼，落下地来，“这个密罗空间，是羽人制造的。这样，这人自己就可以在这空间里飞行。不管是勘察情况，还是捕杀猎物，都方便得多。”
而且制造者应该是一个只有风翔典才能飞的岁羽。因为同样作为一个岁羽的她都可以感应到这幻境中足够的月力。但汤子期没有说的是，这种飞翔实际上也是一种幻觉。你自己觉得你生出了双翅，可以肆意翱翔，没准其实不过是在泥堆里打滚。
有一个人擅长玩这一手，她都听过好多回了，因此能够一下子想到。不过在这样的空间里，究竟应该如何脱困，她就得好好想想了。她脑海里开始飞快回忆着那个女子给自己讲的眉飞色舞的故事，指望着找到点儿线索。
一道看不见结界的禁制，笼罩着将近方圆一里的空间。侍卫们试了好几次，没人进得了那条看不见的界线。每个人伸出脚，前面似乎没有任何阻拦，但鞋底落地，永远是落在线外。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总之想进入那个空间，是无法办到的。
包括这块空间的上方，也被某种东西密封住了。能飞的人去试了试，果真就是一面看不见的墙似的，也难怪那个莽撞的孩子会摔下去。
他们大概圈出了这块空间。它离北林不远，在这边缘都可以遥望到各家的驻地。这也是雪吟殊特别忧心忡忡的原因。世家代表们的安全极为重要，他不能丝毫掉以轻心。
毫无疑问，这是某种高阶秘术造就的结果。于是他召了几位秘术师来察看。他们以各种手法试探之后，聚到一起交头接耳。他则等着他们拿出一个结果。
“禀殿下，我们认为，这是一个被‘密罗’控制的空间。只要人一进入，就会沉入幻境之中。只是这个结界，这个结界却好像不是密罗幻术造成。”过来回报的秘术师说着说着，有些嗫嚅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也还没有定论……”
雪吟殊直直地看着他：“是谁做的？有什么目的？怎么破除？”
秘术师的面色愈加尴尬起来。这三个问题他哪儿答得上来？太子殿下的面色阴晴不明，令他不禁心里打鼓。
“前两个问题，你应该自己调查。这不是秘术师的职责。”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雪吟殊回身，远远地，汤罗和此次汤氏为首的汤成走了过来。
汤罗走得有些气喘。他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他本就文弱，此时夜风一吹，禁不住低声咳嗽。雪吟殊快步走过去扶住他，道：“老师怎么来了？”
汤罗没有理会他，只道：“让他们让开。”
侍卫与秘术师纷纷让开，汤罗走上前几步，捏了一个指诀，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冥思。
雪吟殊没去惊扰他，只低声道：“是谁去惊扰了汤大人？”
“是我去请阿罗公来和我们一同欢宴，”汤成忙道，“他一来，听说这边出了事，便要来看看。”
汤罗虽然不满今年的世家朝贺，奈何汤成被拒之门外却毫不气馁，接二连三地前去请见。今天他更是带了几个年轻的孩子上门去拜请汤罗，汤罗到底没有硬下心肠。他已经多年没有回杉右，家里有一些孩子，心里还是惦记的。终于架不住汤成软言相求，府中也确实无聊，他磨磨蹭蹭地还是来了北林。
雪吟殊离开，汤成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正巧汤罗到了，他赶紧回报，汤罗就执意往这边来了。
很快，汤罗收了指诀，沉声说：“密罗与填盍之力，交相缠绕，严丝合扣，也真是少见。”
作为在场最富经验的寰化秘术师，他这句话一出，令其他人多有茅塞顿开之感。寰化一道，本就擅长对其他系秘术的破解，他看上去胸有成竹，另外几个秘术师不禁松了口气。
“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奇异的空间，一定是两位高明的秘术师在暗中所为。汤大人有什么判断吗？”一位秘术师按捺不住好奇，大着胆子问。
他说两位，因为没有一个秘术师能够兼修密罗与填盍到如此高明的水准。汤罗道：“填盍秘术师是谁我不知道。但是密罗……”
雪吟殊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的犹疑，不禁踏前一步，望着他。汤罗缓缓回头，这年轻人犀利的眼神，和他父亲真是完全不一样，触及这样锐利又坚定的眼神，终究就有些不忍心。
是的，不忍心。不管师生之间有着怎样的裂痕，他也总不能去隐瞒或者欺骗。
汤罗叹了口气：“施术的密罗秘术师，是月晓者，七号。”
雪吟殊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只平静地问：“大人可知道，他要做什么？以及，这幻境如何破除？”
“七号，应该是几个月前，遵陛下之命，前往越州，寻访龙痕。”汤罗道，“这个人的风格我很熟悉，应该不会有错。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到了这里。”
“我不管月晓者要干什么，我只想知道，这个地方怎么恢复正常。”
他没有问“龙痕”是什么。羽皇总是执迷于那些神秘而无谓的东西，久而久之令他连弄明白的欲望都没有。他要的只是京郊的安全，世家们的安全。
汤罗沉默不语。
这个幻术空间不算太小。那人做下如此布置，必然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如果贸然破坏，很可能她做的事会前功尽弃。他迟疑了一会儿，向雪吟殊道：“月晓者不会危害京郊安全，这点我可以保证。殿下能相信吗？”
雪吟殊看着他，低声笑了一下：“我愿意相信。但那又怎样？”
果然是这样。月见阁是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一道沟壑。只要触及这个，所有的信赖和倚重都会土崩瓦解。汤罗不答，雪吟殊又道：“汤大人，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就算月晓者没有任何恶意，也未必就能真正掌控局面，更何况，填盍秘术的来源您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肃清一切危机，才是当务之急。”
汤罗再次感到一种深深的疲倦。他仰起头看着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半轮残月：“密罗与填盍，不同系的秘术本源上是相斥的。它们虽然可以叠加生效，但一定有一个‘风眼’在这空间的某处。那个点上既没有密罗，也没有填盍的力量。不出意外，它应该在阻绝了外界空间的这个隔膜上。因为可以确定，这个面就是填盍之力最薄弱的地方。只要找到了它，就可以同时消解这两种秘术的力量。”
“那我们应该怎么找它？找到后又该怎么做？”
“用眼睛去看，用手去触摸，自然会撕开裂口。”汤罗挥了挥手，“太子，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我要回去了。”
雪吟殊看着他的老师，看到了他的老态倦意，他心里有了决断，沉声道：“来人，送汤大人回去。云辰，召集近畿营中的至羽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