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不是一座山，是个人的名字。
首先他不够白，皮肤是油亮亮的深棕色，皮肤下面是胀鼓鼓的肌肉，一攥拳头，仿佛有几条蟒蛇在胳膊上扭动。
而且他很高。段思成在普通人里不算矮，平视却只能看到宽厚的，毛渣渣的胸膛。两人的差距，大概和段思成与骨头相似。
这是一个夸父——不，或许是混血，据说真正的夸父更高，就像一座小山。但不是关键，真正的问题所在，是这个巨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清晨离开棚户区的时候，计划中的三人变成了四个。黑山就是多出来的，不请自来的那一位。
“这是怎么回事？”段思成黑着脸，盯着骨头。
“我可什么都没说！真的，我根本没说船的事情！”骨头一脸无辜，但段思成一个字都不信。或许是感受到了目光的压力，骨头不得不解释：“我就是说要去发财，拜托他照顾我妹妹。毕竟发财有可能会死，那我妹妹怎么办？没人护着，就算有了钱也守不住。可他不想让我死，非要跟上了，我有什么办法？”
“很合理……”段思成张了张嘴，发现竟无可反驳。他无奈的点点头，仰头看着那个大个子：“好、好……黑山是吧？你会什么？”
“我有的是力气！”黑山攥了攥拳头，咧嘴笑：“在码头上扛货物，一次能扛五大包——别人要扛五次！”
“没了？”
“还要什么？”黑山瞪眼发呆。
段思成看了老瞎一眼，老瞎却满不在乎，只是摆弄手中那口刀。这是昨天从桌下摸出的那一口，没有鞘，用布条整个缠住，看上去又细又长。
罢了罢了……段思成在心中叹气。他又安慰自己，这条巨汉哪怕什么都不会，站在这里都能唬人。真带上，也算不错。
“怕死吗？”他问。
“不怕。”黑山摇头。
“敢杀人吗？”
“为什么要杀人？”黑山瞪大眼睛，一脸不解。
“你要上的，可是冰海之王的船。”段思成说，“当年我爷爷从不骚扰平民，可手里也没少沾人命。更别说现在——海上到处都是九州来的海盗，你不杀人，别人也会来杀你。难道你就伸着脖子，等别人来杀吗？”
“没人能杀我。”黑山说。
“那我这船上要你干什么用？”段思成不快。
“能扛货呀！”
“你回去吧。”段思成摇头。
段思成带着老瞎和骨头朝前走，把黑山扔在后面。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发现黑山正寸步不离的跟着自己。
“我真的能扛货。”黑山咧嘴笑。
段思成一阵头痛。他狠狠瞪了骨头一眼——都是这小子招来的祸端！无奈之下，他只好默认了这件事。四个人一起上路，目标是几十里外的石崖，可他们还没走出一会儿，就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拦住了。
这是一群明显营养不良的汉子，将近三十人。大部分拿着武器——基本都是木棍，只有一人拎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段思成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依稀认出来，这些人都是棚户区的，大部分在码头上碰过面。而且那把斧头……他觉得有点眼熟。
“那是我的斧头！”老瞎怔了怔，大怒：“你们这群混蛋！居然干这种事儿！”
老瞎在棚户区很有威慑力。拿斧头的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嬉笑起来：“老瞎，别这样。你不是要发大财了嘛，还在乎这个？”
“发什么财？”
“别再装傻了，我们都听骨头说了！”众人异口同声。
“我根本没说船的事情！”骨头立刻大叫起来：“我就是说要去发财，找人照顾我妹妹。毕竟发财有可能会死，那我妹妹怎么办？我……”
“再听一遍我也觉得很有道理。”段思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上前一步，对拿斧头的人说：“借我用一下。”
段思成拿过斧头，愤怒地朝骨头追去。骨头大声惨叫，绕着圈子乱跑。这小子跑得很快，段思成追得两腿发软。他停下来，拄着斧头呼哧呼哧喘气：“照、照顾你妹妹……照顾个屁啊王八蛋！你他娘的找了多少人！”
“没……没了！再也没了……”骨头小心翼翼躲在黑山背后。
段思成可再也不敢信了。就算骨头说的是真的，眼下这几十人该怎么办？他开始后悔，当初真该一刀把这小子宰了！
“怎么办？”他看老瞎。
“我怎么知道？”老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你不是船长吗？这种事儿就该你拿主意。”
“啊哈！你记得我是船长！”段思成被噎了一下，立刻反唇相讥：“现在有一位船长要听听大副的建议！马上！立刻！”
“可以。”老瞎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怕泄密？反正找到船，我们立刻就出海，别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本来你也需要有人给你宣扬名声——冰海之王的后裔重出江湖，这不是很传奇吗？”
“可是……”
“可是还有问题。你有没有打算过，去哪里找水手呢？”
段思成愣了愣，真没想过这件事。他一直在考虑怎么找到船，认为只要有了船，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或许真的是这样，但再细枝末节的事情也要亲自去做，然后就会发现一大堆的麻烦和不如意。
深想一下，这事儿真有些为难。他要招募的不是一般水手，而是敢于厮杀的亡命徒。在段思成的“宏伟构想”中，他的生意就是劫掠那些海盗，所谓黑吃黑——当年“冰海之王”就是这么干的。所以安善良民，肯定干不了这种活儿。
但亡命徒并不好找。或许整个溯冰海域不缺这种人，但这里海岛星罗棋布，一个个岛屿过去搜罗，那“生意”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张？况且，这种人通常难以约束，且没什么道德观念。到那时，恐怕自己就真成了海盗，“冰海之王”在坟墓里会气得跳脚吧？
“你的意思是说——”段思成心中一动，看了看老瞎。
“这不是挺好吗？”老瞎朝前努努嘴，“一群活不下去的穷光蛋，愿意把命扔在大海上。而且他们看上去很听话。唯一的问题就是，你得把他们训练成真正的水手。但天底下的事情，总没那么称心如意的，对不对？”
“好吧——”段思成吸了口气。他走向那群满面饥色的汉子，大声问：“你们真想上我的船？”
“想！太想了！”众人激动起来。
“行，但丑话的说在前头！咱们要做的是玩命儿的买卖，不听话的，怕死的，都他娘的给我滚蛋！上了船就不许反悔，万一遇到要紧的时候，谁要是敢怂——”段思成一斧子剁在地面上，恶狠狠地说：“——老子就砍了他！”
没人说话，也没人后退。因为海盗肆虐，白石港一日不如一日。这群靠码头吃饭的汉子早撑不下去了，哪儿死不是死呢？
段思成这番简单粗暴的誓师之后，再没人提出异议。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了白石港。棚户区的路口，骨头的妹妹眼巴巴瞧着——不光是她，还有一些老弱妇孺也在凝望。期盼和忧伤同时凝在眼眸中。不久的将来，这些人或许会带着财货回到这里，又或者从此在大海上销声匿迹。
大海能承载希望，也能埋葬一切。从前如此，今后亦然。
根据地图所示，远方号就藏在海边石崖的下方。众人足足走了一整日，终于在天黑前赶到此处。
海边的落日总是很晚，鲜红的太阳压着海平线，仿佛在用尽全力往下面钻。整个海面微微抖动，似乎在费力的抵挡。但太阳终究钻了下去，半截身子沉入海面。血红的光影在海面上拖曳，一直映照到了石崖上。
纯白的石崖变得通红，有些像透明的玛瑙。段思成站在石崖顶端，他有些疑惑，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副场景。
老宅虽然卖掉了，但这条路他从小到大，不知走了多少遍。就像他和老瞎说的，百无聊赖时经常来这里扔石头。伴随着成长，石头扔得越来越远，胸中那份寂寥也越来越强烈。壮阔的海天早已凝成一种形式——除了扔石头，再无其他意义。
但现在，他却头一次感到海天的壮美。这种景象也许每天都在发生，却从没有真正印入段思成的眼帘。
真美啊。他想。如果从这里驾船出海，迎着落日扬帆，实在是一件快事。
但首先，要找到船。
段思成往脚下看，石崖有几十米高，夕阳染红的波涛在崖底撞碎，化作一簇簇火焰。但看不到船，也看不到小时候看到的洞穴。
“什么都没有啊。”骨头也在趴着往下看。
“现在是退潮。”段思成感觉到骨头狐疑的目光，嗤笑：“要是有洞穴的话，也在石崖的半截腰，不然涨潮的时候，不就全淹了吗？”
段思成一面说着，一面四下看。他找到了一块椭圆形的巨石，把事先准备好的麻绳盘在上面系好，另一头扔下石崖。
“现在，需要一个手脚灵活，胆子大的家伙。”段思成目光在众人中扫过，最后停在骨头脸上，“就你了。”
“可……可我胆子不大呀！”骨头抗议。
“练练吧。快去！”
骨头根本不想去。但没人肯帮他。段思成一把揪住，把他拖到石崖边缘，狠狠地说：“现在我教你海上的第一个规矩——船长说什么，你就要听什么！你是自己爬下去，还是等我把你扔下去？”
“不要啊！”骨头大声尖叫：“黑山！黑山快救我！”
黑山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苦恼的朝前走了一步。段思成警惕的看了他一眼，旦黑山并没有帮骨头打架的意思，而是用商量的口气问：“头儿……要不，我来？”
“你？”段思成愣住了。
“你？”骨头顿时露出劫后余生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