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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手足 15

十日后,天启城满城缟素,悼人王万珩薨逝。

很久很久以前,中州每送走一位君王都会举行很隆重的仪式,隆重到不仅是仪式,更是一场全民一同经受的由外而内道德盘查。

比如二十七日不许王公大臣们除孝,四十九日不许所有人嫁娶,一百日内中州不得有宴饮之乐、丝竹之声,官员不得狎妓,百姓禁止庆典,老人不准办寿宴,小儿不准办百日礼,年轻人不得穿红着绿,姑娘们不得盛装出行。由以一部古老典籍为蓝本的礼仪教诲历经千年时光,逐渐演化成一整套听起来意义重大然而实际上不明所以的繁文缛节,宫闱在这个过程中尽情演绎什么是高贵的死,朝堂倾国之力确保君王的死后人民对他的敬畏一如生前,整套规则将人们丧失君王的悲恸一片片瓦解,再一步步强化成个人操行更进一步的实践。

人族太善长将君王的私事变成天下的公事,而但凡天下公事,则必定会细化成一道道不可撼动的规则。为了令这些规则为百姓知晓,末代人皇万无殇想了很多办法,颁布许多旨意来令礼仪制度愈发神圣不可侵犯。为此他召集博学鸿儒者上千人埋头编纂一部史无前例的鸿篇巨帙,以便分发天下以正民风。据说编成的这部书由于分册太多,需要用三十二个大樟木箱才装完,一直到万无殇举族共赴国难,这部书都还来不及刊印发放到中州各级地区。落在纸上的教诲均成一纸空文,散落飘落,到处都是,它成了一个诺大的伤疤,又像一场无法抹煞的记忆,以至于后继者不知道该将这部煌煌巨著如何处理为好,只得草草下令将藏有巨著的整座楼阁封闭起来,任由它毁于年复一年的虫吃鼠咬之中。

羽人入主中州,人皇降格为人王,曾在无梁殿经历短暂一生的这几位王,生前活得犹如抽线木偶,各种尊荣从未享用,死后自然也与当年那样繁复且声势浩大的葬礼大典不相匹配。江河日下,国运衰微,人王入殓大典已然差不多删减得不能再删,仅余那些依旧令羽人们无法理解的仪式,已成为天启万氏曾为东陆霸主的遥远回忆及人族朝堂剩下那点卑微的体面。

然而不管规矩如何被删减遗忘,有一条却不能不遵,那就是嗣君必须主持先王的丧葬大典。其中的第一步,便是为先王拟谥号。

所谓谥号,即用一个字褒扬追思先王的文治武功,这个字选什么,要怎么选有老例可循,并不真的需要嗣君动脑子去想,一般而言,都是由礼官在木牌上写好呈上,嗣君从中择一全了孝义就成。

定下谥号,工匠才能为先王刻好灵位;礼官才能对着灵位牌领着嗣君及众人行九叩九哭的大礼;王子们才能捧着它带领冗长的送葬队伍风风光光把先王葬入天启万氏世代安寝的皇陵;皇陵闭合后,德高望重的宗族王爷才能将这块牌请入宗庙,与列祖列宗们的放到一块,确保先王的在天之灵能得飨后世子孙的祭拜。

万东牒此刻便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礼官呈上来的四块木牌。

木牌用的都是好料,乌黑锃亮,放在裹着黄绸的盘子里煞是好看。四块牌子上面写了四个字,分别是:仁、钦、威、盛

问题是,万东牒看着这现有的四个字忽而很想笑。

他想笑便笑了,伸出两根手指捻其一块问:“仁?”

礼官木着脸答:“先王泽被苍生,心怀百姓,施行仁政,曾解衣赐街头困顿穷迫者。”

“哟,把衣服脱下来给街上的乞丐?没想到先王还干过这种事,哎,我是他亲儿子,从小缺衣少食都没见他老人家过问过一句,倒有闲心管街上的流浪汉,奇了怪了啊。可惜我没读什么书,我不知道什么叫仁政,我只知道早几年在宫外头混时,每逢春秋两季要向羽人纳贡,天启城的税务官个个如狼似虎又抢又打,就为了夺百姓过日子那点口粮。”万东牒问,“你知道百姓怎么说这事吗?每年两度,收完税大伙都要聚一块问候一下先王的亲爹亲娘,哎,我才醒过神来,这些刁民可真坏,问候先王的亲娘,这不是就是拐着弯骂我祖父祖母吗?真是岂有此理。”

他笑骂着随手把写着仁字的木牌往地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礼官眉心一跳,只听万东牒吊儿郎当问:“这钦字又有何解啊?”

他按下不耐,依旧一板一眼答道:“钦者为敬,先王坐镇中州,得九州敬重……”

万东牒哈哈大笑:“老头,你没睡醒吧,大白天说什么梦话。叫大都督汤牧辛听见,你是想让他笑死?”

他手一抛,将那块写着钦字的木牌玩儿似的丢入墙角的立式大花瓶内。

礼官脸上表情终于鲜活起来,他抬头首次认真打量万东牒的脸,忍着怒意道:“老臣觉得,威字甚好。”

“好?”万东牒骤然一把抓过木牌砸到他头上,骂,“好个屁,你用这个字是想干嘛?自欺欺人还是颠倒黑白?还有这什么盛字,一样都是睁着眼说瞎话,先王生前是能带兵打仗还是能治国平天下?他恐怕连马长什么样都不大清楚吧?就这样还威?还盛?我看是威而不成,盛而难继才是!哎,不是我说你,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就这么替我分忧?白拿那么多年银钱也好意思?既然这样,我看从明日开始不如俸禄削减一半,省下的钱请些说书先生来瞎扯都比你们强!”

礼官捂住头又怒又惧,终于按捺不住道:“太,太子比臣博学慎思,那不如就请太子来拟……”

“哟,那要不要本太子替你领剩下那一半俸禄再替你花啊?”万东牒嗤笑,敲敲桌子道,“懒得跟你多费口舌,过来,我说你写。”

礼官磨磨蹭蹭地挨过来,慢吞吞地铺好纸研好墨。

万东牒收了笑容,目光投向窗外,他想起从小到大,他与万珩彼此之间真正交流的机会却很少,少到他已经不大记得自己那位父王长什么样,只记得万珩将小刀捅入自己腹部时尽管久病无力,却下手异常坚决。

严格来说,他对万珩并不算恨,也不算有怨,恨和怨都是建立在期待与失望基础上,万东牒从小就有超越年纪的明白通达,他知道自己为人王所厌,他不会对一个素未谋面却莫名厌弃自己的人心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他对万珩有比恨和怨更直观明白,无从回避的强烈情绪,那就是憎恶。

好比有些人天生嫌恶蛇鼠虫蟊,看到了不打死不罢休那样,哪怕万珩已然咽气,一想起来还是亲手把他从棺木里拖出来再弄死一遍。

这是老天给他开的第一个,也是最根本的玩笑,老天让一个他无比憎恶的人与他有永远摆脱不了的血缘联系。

幸好万珩识相自己咽气了,万东牒冷漠地想,不然他一定会无法控制自己去弑君,与什么报仇爱恨都无关,单纯只是因为讨厌。

就这么一个讨厌鬼死了还不消停,还得继续给他添麻烦,想起来可真是让人想发火啊。

万东牒笑了,他掉转视线,看着已经等候多时的礼官,裂开嘴不怀好意地道:“我想好了,就庸字吧。”

“什么?”

“庸,中庸的庸。”万东牒正色道,“先王一生有庸绩可叙,也用庸凡之道治国,进退有余,实在是我的楷模,就用这个字吧。”

“这……”礼官踌躇着不敢下笔。

万东牒似笑非笑地盯着礼官,目光逐渐转为锐利,明明只是一个少年,礼官却在他视线的重压下汗流浃背,不得不点了点头,提笔蘸墨,在白纸上写出一个诺大的“庸”字。

真不愧是饱读诗书典籍的礼官,字写得圆润端正,饱满大气,万东牒满意地笑着点头,他想,恐怕所有人一看到听到这个字,都只会想到平庸、庸碌、庸才、庸夫之类,因为谁叫万珩就是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没用之人呢?

他不但要让所有人族的百姓都看到,知道这个真相,还要让这个真相写入人族的史书里,篆刻入万珩的灵魂里。

任它千秋万代,大地面目全非,平庸都会成为万珩的代名词。

万东牒充满爱惜地注视着这个字,伸手虚虚抚了一把,随后一锤定音:“就它,拿去,该干嘛干嘛吧。”

“是。”礼官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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