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斯受够了这种感觉。
握有选择权总是一件让人苦恼的事情，过去仅仅只是一个医生的他所要对抗的东西就就有瘟疫而已，而现在，他要对抗的东西似乎变成了自己。他不得不小心地衡量每个人性命的价值，如果太过心慈手软，在有人需要他的救治时，他就只能束手无策，而如果杀死了不该杀的人，他又会感到深深的悔恨。安格斯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恰恰相反，他很容易因为许多事情而感到犹豫后悔。
他必须得学会收敛自己的情感才行，但至少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一切还太过困难。
将死神的黑雾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安格斯低着头沿着街道一路向前走去，他似乎不再想寻找什么猎物，而只是想要独自走上一段路，好好理清自己的思绪。远远地，似乎有人正在火堆旁焚烧着什么，直到安格斯走近时，他才看清那人正在将尸体倒进火中。黑死病人死去之后的样子很狰狞，浑身上下遍布的溃烂和肿胀就好像深渊中才会出现的恶鬼，似乎被烈火焚烧之后，他们的样子反而看上去更让人容易接受了。
安格斯明白，对于有着虔诚信仰的人来说，染上了黑死病的病人是被神降罪的恶人，这样的人死后必须得接受净化，但净化又需要花一笔不少的钱从教会请来神父。贫民窟的人付不起这样的价，因此他们只能将尸体扔进火堆，希望借此消弭他们的罪恶，至少不让神明的愤怒蔓延到自己身上。
不过是一群可怜的人，抓着一点渺茫的希望而已。
安格斯得到了治愈黑死病的力量，但却驱散不了这份绝望。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打算转身到城镇中去，这个他无法安睡的夜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结束，在天亮之前，他总要找些事去做。
然而就在他回头的片刻，刺耳的尖叫声却打破了夜色的寂静。
重又转过身，安格斯看到那个正在倾倒尸体的男人身后站了一个黑影，火光照亮了男人的脸庞，也照亮了他鲜血淋漓的脖颈，却照不亮他身后那人兜帽之下的脸。那或许就是自己正在找的黑魔法师，安格斯睁大了眼，朝着火堆旁的黑影跑去。在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之后，行凶者飞快地转身开始逃跑，然而他的体力似乎并不怎么乐观，在跑出去没多远之后，他就气喘吁吁地慢了下来。
安格斯冲了上去，拽下了那人的斗篷。
隐没在阴影之中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脸上已经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他笑起来的时候本该是和善慈祥的，但现在，那张脸上满是惊慌。在与安格斯对视了片刻之后，巴迪的神情渐渐变成了无奈。他后退几步，捡起了自己逃跑时掉在一旁的匕首，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又朝着尸体走去：“你不该这么吓人的，安格斯，黑魔法师之间有很多规矩，其中一条就是不去轻易打扰自己的同行。”
同行吗？安格斯愣了愣才终于想起来，在巴迪眼里，自己也是一位黑魔法师。
“你究竟想做什么，老师？”不久之前，安格斯还只把巴迪当做自己曾经的老师，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忘了对方黑魔法师的身份。每个人都会变，这世间会施与人重压，让人面目全非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我？我在做每个黑魔法师都会做的事情，收集素材，进行魔法仪式，”巴迪蹲在尸体前，动作流畅地打开了死者的胸腔，取走了那人的心脏，“这场瘟疫帮了我不小的忙，很少有人去在意那些丢失了内脏的尸体，他们大多自顾不暇，这样审判官也不会盯上我了。”
“黑死病是你带过来的，是吗？”安格斯攥紧了拳，只听到自己的骨节仿佛也在咯咯作响，“你知道我在杀人，你想把你做的事情全都嫁祸到我头上。你制造了镇上的混乱，只为了继续你正在做的事情，但普通的黑魔法仪式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尸体，你身上的魔力也不比一个普通人多多少。”
黑魔法师学习黑魔法的目的大多是延续自己的生命，如果巴迪的目的也是这样的话，他身上的魔力理应比安格斯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旺盛才对，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就连艾萨克身上的魔力，也远远高过身为黑魔法师的巴迪。他在举行黑魔法仪式，但却并不是为了他自己。
他想让什么人活下去，为此他需要大量的尸体，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引来了瘟疫制造混乱，甚至将所有事情嫁祸到自己曾经的学生身上。
“你爱过什么人吗？安格斯？”巴迪手中的动作一顿，然后他笑了起来，用中年人沙哑的嗓音轻声发问。
安格斯不知道巴迪为什么问这样的事情，他握着自己衣兜里的手术刀，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
“黑死病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那时的我是意气风发的医学院教授，我本可以救活任何人，我相信神，也相信医学，但这些对于死亡来说，都只是个笑话而已，”巴迪注视着自己手里心脏，黏腻的鲜血之中，交错的肌肉组织和血管构成了这个人体核心，原来人类本身就是丑陋而卑微的东西，“我找到了图书馆深处的典籍，里面记载着黑魔法，记载着能拯救她的办法。我愿意献祭这世上的一切来救她，任何人的性命都可以，甚至我自己都可以，但那时候，就算是黑魔法也救不了她了。”
黑魔法不是万能的，它可以让本该死去的人苟且偷生，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了已死之人。
巴迪一直相信，自己的妻子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她温柔，体贴，善良，美丽，即便在黑死病爆发之后，她也仍然待在医院之中救助那些垂死的病人。神明原本应该垂爱这样的人才对，然而她的所有善行换来的，却是残酷的瘟疫。曾经的天使变成了挣扎在地狱边缘饱受折磨的黑死病人，巴迪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地消瘦下去，在生命的最后，她依旧怀抱着十字架，低声呢喃着神圣的祷词。
神没有救她，而他自己，却是没能救她。
在度过了一段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之后，巴迪触碰到了黑魔法，他为这样神奇的力量而欣喜若狂。他尝试了所有的可能用黑魔法唤醒自己沉睡的妻子，至于这样的努力是不是有效，他早就已经不在乎了。